第22章 逐夜
市内管理最严格的调皮孩子网瘾戒除学校被安置在距离市中心遥远的郊区,李成双最常住的房子在市中心的江景风光带,这套房子也是他和前妻长久生活过的地方,儿子李凌在这套房子中出生,前妻在这套房子中病逝,现在是王佳丽和自己经常驻守的地方,没有过多的忌讳和讲究,王佳丽只当是按部就班地住进了这套具有象征意义的房子。
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算得上是老实本分,在外面谈工作谈业务都没有任何偷腥的痕迹,李凌从来没有看懂过父亲,就像一片长期漂浮在湖面的浮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家庭的心。亲子间往往是拳脚相加的开始和拿钱赎罪的结束,从小就被灌输的金钱至上观念像一层坚不可摧的金属外壳成为李凌对待世界的态度。很长一段时间内李凌都不知道母亲已经病逝了,长到一定年龄之后叛逆的心想被人吹得鼓起来的气球随时都在爆炸的边缘。王佳丽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家的,李凌已经记不清楚,他对这个女人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她和父亲的相处方式只要不打扰到自己的生活一家人就会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因为相交而发生矛盾和冲突。
年龄限制了李凌的想象,孩子气的幼稚猜不透大人的心思。李凌在学校的表现并没有成为父母的骄傲,纨绔子弟的作风没能在李成双心里站稳脚跟。李成双喜迎第二春,最期待的就是能在丰收的季节重新收获一颗被自己寄予期待的果实。李凌长着一双桃花眼,大双眼皮下闪烁着灼灼的光,嫩柳般的眉毛像她的妈妈一样是雕刻在象牙白饰品上的两片金叶子,高挺的鼻梁面部棱角分明,只有嘴巴长得像李成双,两边下垂的嘴角,唇色深沉淤积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像两片沼泽随时能吞噬亲密接触的一切。
一年前李凌被家里安排的车辆送到这所调皮孩子网瘾戒除学校上学,到校的时候大包小包的包裹被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扔在路边,只留下一句:夫人是为你好,长长的房车就消失在偏僻小路的尽头。这所学校名义上是学校,实际上是对不服管教的孩子进行军事化管理,以达到家长想要的效果,除了戒除网瘾,这里还能治早恋、偷窃、不上学、打架闹事、懒惰等各种毛病。李凌没有既没有打架闹事也没有偷窃,早恋似乎脑子也还没开窍,除了爱玩电脑和不想上学,也想不到其他的毛病能把这个贵公子和这所学校联系起来。学校里几乎没有传授课本上知识的专业课程,取而代之的是广播体操,军体拳和每过一个小时学校就要全体点名一次,上课的内容即是教官带背《三字经》。
天蒙蒙亮,木棒敲打在走廊栏杆上的嘭嘭声撞击着每个学生的大脑,这是一只有着锋利爪牙的野兽剥开还在孵化的蚕茧。绿色铁门外的锁闩被打开,教官拿着木棍在铁门上敲击的那几下彻底把李凌从睡梦中惊醒,和他同样弹射下床的还有另外三个室友。
“快点的!快点的!起床了!马上到楼下集合做操!”今天值班的是王教官,几句话像刚下山的老虎,凶猛地朝着丛林里的弱势动物扑去。
大脑还处在一片云雾之中,也还没分辨出睁眼看到的地方是哪里,身体就机械般的迅速给自己穿上衣服,肌肉记忆帮助着宿舍内的学生完成这一切。
“还不起来!还敢给我赖床是吧?”王教官的咆哮不知道在哪个宿舍突然爆发。等李凌睁着睡眼朦胧的眼睛和室友们走出宿舍走廊上奔跑下楼的学生和平常一样,楼下的操场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每一个脑袋里被灌输了钢铁信念的学生,混乱的蜂窝训练有素,凭借着血和泪的教训完成早上的出操。李凌路过王教官所在的宿舍,往里看匆匆投掷一瞥,一个学生迟迟不肯下床,王教官正拿着手里的木棍教会他在学校的法则,李凌知道这又是哪个新来的倒霉蛋。
“全体都有!”楼下的教官拿着白色的大喇叭发号施令,“立正!军体拳准备!”
学生们在自己喊出的节奏中完成军体拳,教官拿着棍棒走到人群中巡视。
“我看谁是哑巴,还要我来教他说话!”教官凶狠的声音在人群中震耳欲聋。
李凌在教官靠近时大喊出合群的“一二”两声。教官朝李凌的方向扭过头,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焰火,牙齿咬在下嘴唇上,一副野兽露出獠牙的模样迈着平稳有力的步伐朝李凌身边走来。李凌嘴里的口号声越喊越大,教官依然步履不停地朝自己走来,李凌感觉腿都在打颤,教官伸手从腰间拿起木棍举过头顶,李凌脑袋一歪,脖子紧紧缩向一边肩膀。
“啊!”一声惨叫从身前传来。李凌睁开眼,自己已经脱离了大部队的步骤,身上的动作被正常节奏落下,愣在原地。站在自己前面的同学被教官一棍子打在腿上。
“是不是哑巴?能不能把声音喊出来?”教官又在那位同学的身上补了几棍子。
那位同学迅速恢复身体上的动作,跟着大家一起打着军体拳,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教官锋利的目光挪到李凌身上,像是一把利刃看得李凌生疼,教官拿起手里的木棍指向李凌,“看什么看?也想挨打了是吧?”
李凌如梦初醒,赶紧回过神来看向四周大家的动作,马上融入集体。
当所有人完成全部动作站在原地不动的时候,教官拿起手中的名单开始点名,两个戴着白色厨师帽的食堂员工从操场边缘拖出两个大铁桶。大铁桶里飘出诱人的属于食物的芬芳,此时公鸡才开始打鸣。点名结束后,众人排好队伍一个个从铁桶边领到属于自己的一碗白米稀饭和一个鸡蛋重新回到刚刚的队形,在确保所有人都拿到早饭后,“坐!”
教官一声令下,全体学生拿着手里的碗坐下,十分钟的早饭时间,操场上没有人敢交头接耳,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餐具回收过程中没有再听到任何人的惨叫声,李凌跟着队伍回到教室坐下,又是一轮点名,点名过后所有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起手里印制的材料开始背诵,《三字经》在教室内响成一片交响乐。
“人之初,性本善……”
学校里是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学校每个学期会有固定的时间发放手机,每个人轮流用一台手机给自己的父母发消息,每个人使用手机的时候都会有教官在身边陪同,发送信息的内容无非是祝福和一片令人感到欣慰的抱负阐述。一旦父母提出要到学校来看望学生或者认为孩子已经完成了教育任务想把孩子带走,学校就会用各种借口拒绝。学校里的每个学生就像站在黑暗里的影子,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看不见身后的阴影,失望的家长不会相信学生向他们吐露的真相,管理者会以教化为借口拖延学生在学校学习的时长,这是牟利。犯错的孩子就像待宰的羔羊,万马齐喑究可哀。
李凌拿起手机向家长发送关切的话语已有多次,但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留在学校联系方式里的号码是谁的。自己从来没惹过王佳丽,怎么就被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了。
学校四周都树起高墙,没有双翅膀是飞不出去的,李凌却从没把这儿当成归宿,见识过世界美好的人是不会甘愿生命在此处堕落的。
中午在千等万等中缓缓游来,午餐结束后是学校固定的午休时间,学生不能回宿舍,所有人都趴在桌面上午休,秋意渐浓,冰凉的桌面带给身体由浅入深的寒意,上厕所是需要打报告的,教室门口有教官看守,遮光性良好的窗帘一拉上,同学们迅速进入了午休。
李凌曾经见识过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学生通过自残来逃出学校,那个用小刀在自己手腕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的学生被教官拉到医务室简单处理后还挨了顿打,杀鸡儆猴的效果迅速在学校蔓延。
昏暗的环境中李凌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摇晃,眼神犀利的教官对李凌点了点头,李凌轻轻地走出教室,生怕惊扰这群被催眠的困兽。教室外李凌告诉教官自己想要上厕所,在教官的陪同之下,李凌来到了厕所。
环视厕所,一扇铁窗被几层铁网封住,靠窗的墙上用几排钉子挂着脏兮兮的拖把,李凌上完厕所后从台阶上走下来,地板上的水渍未干,李凌脚底一滑往身后倒去,脖子被钉子刮花。李凌感觉自己像根被剥皮的甘蔗,刺痛感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游走在全身脉络。教官迅速走到李凌身边检查伤口,挪开李凌捂住伤口的手,教官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惶恐,为了确保这次能够让学校一定把自己送进医院,李凌观察了校园许多地方最终选择了厕所这个位置。教官迅速拿起手机给领导打电话,对话内容里最终决定让教官开车把受伤的学生送到医院,李凌被教官带出了校门。
校门外停着一辆宝蓝色的面包车,教官把李凌扶上车后坐进了驾驶舱。痛感仍然包围着李凌,脖子后包了几层纱布,像家里煮的酒酿圆子汤,温热且粘稠,大脑昏昏沉沉,李凌强忍着睡意挣扎着往后仰着脖子。
“教官,我能给我爸妈打个电话吗?”李凌小心翼翼地询问。
车内后视镜里教官凶猛的眼神和李凌的视线对上后又飞快地看向别处。
“学校已经通知家长了,你不要乱动,先带你去医院。”
下午两点赶上上班高峰期,市内的道路被车堵的满满的,为了更快抵达医院,宝蓝色的面包车驶进了新修的机场大道,新修的这条路位置较偏但从学校出来是顺路的,并且车流量较少,面包车在路上疾驰,李凌的眼神在车窗外迅速抓捕。
医院就在眼前,面包车堵在马路斜对面,周围过路的人群也很多,一个老头子骑着老牌凤凰单车在缓缓驶来。李凌浑身乏力,但在紧绷的神经控制之下,身体像打了鸡血,看了眼开车的教官,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不到表情但应该是目视着前方车辆的一举一动。下一秒,李凌松开捂住伤口的手,两只手用力将车门拉开。
听见响动的教官迅速回头查看情况,车门被打开明晃晃的光照进昏暗的车内,座位上掉落着两张沾了血的纱布,李凌的人影从车门外擦过。
“该死!”
教官看了眼四周的车辆,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追人。李凌拼尽全身力气往前跑,每跑一步都觉得脚底发软,身后传来教官的骂骂咧咧,教官的体型体力都要赛过现在受伤的李凌,这是一场狮子和羚羊的角逐,速度决定了生死权。李凌像一颗子弹打入人群,一路上磕磕绊绊撞倒了许多不知所措的路人,身后追赶的教官像幽灵一样不离不弃。眼前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骑着一辆电动车停在路边伸手接过小吃店递过的小吃。李凌的眼睛都跑得通红,撞翻了女人刚拿到手的小吃。
“诶你怎么回事啊?不看路啊?”女人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板栗指着李凌大骂。
李凌伸手把女人从电动车上拽下来,教官此刻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紧紧咬住的牙齿似乎想把李凌撕碎。李凌跳上电动车,车把拧到底,像一股烟一般窜走了。
“你小子赶紧停车!给我停车!”
教官暴躁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在身后响起,李凌骑着电动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拐过好几个弯消失在人群中,坐在地上的女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热闹的人群投来好奇的眼光,混乱之中,女人一把拉住了眼前的教官,无论教官如何解释,女人都只顾着和手机里的警察通话。
李凌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电动车的前端闪烁着红灯,车速自动慢下来,李凌回头看了眼身后,教官早就已经被甩得无影无踪。李凌从电动车上爬下来,电动车没停稳,倒在路边,强打着精神的李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片鲜红。李凌来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爬进车门内。
“中都帝景,北门。”憔悴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滚出来,李凌瘫倒在出租车后的椅子上,努力让身体保平衡。
李成双在家里准备了盛宴,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只是自从上次王佳丽独自前往矿场视察后两人就没坐在一起吃过饭了。桌上摆着各种精致的菜品,中西结合,八大菜系各上一道,外加两份牛排和小甜品,以防王佳丽不想吃中餐,一切都安排妥当,穿着围裙的阿姨把一瓶红酒送上桌后就匆匆离开了餐厅。李成双拿出手机给王佳丽打电话,响铃几声后无人接听。
楼下,张超把车停好,王佳丽递给张超一打小费。
“谢谢老板。”
张超按照要求戴上了墨镜、口罩,走下车给王佳丽开车门。
“晚上还要下井吧?”王佳丽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的。”
王佳丽点点头,走下车朝小区内走去。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稳。
“师傅,我现在身上没钱,你能不能等我上楼拿给你?”李凌有气无力地说道。
司机回头,上下打量着浑身是血的李凌,面露难色,最终选择把车停在路边等待。李凌下车后踉踉跄跄地走向小区门口,人脸识别的自动门前,保安朝着这个流着血的孩子走来,电子屏幕上李凌看着自己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发愣,人脸识别成功,门打开。李凌迈着沉重地步子朝小区里走去。
“你找谁?”保安走到李凌身边询问情况。
李凌抬起厚重的头颅看着保安,一只手搭在保安肩膀上,脚底下一软,倒在地上,保安见状赶紧将其扶起来。这个保安看着并不面熟,毕竟自己已经在学校住了一年多,不认识自己也情有可原。
“三……三栋。”
李凌带着痛苦的表情昏死过去,留下在原地陷入慌张的保安。
王佳丽坐下,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食物两眼放光。
“做这么多干嘛,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吃不完多浪费。”王佳丽看着李成双撒娇地说。
李成双拿起酒瓶往王佳丽的酒杯里倒酒。
“诶,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的,你开心就好。一个人在矿上肯定没吃好也没睡好,我很心疼的。”
王佳丽的红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笑着朝李成双抛了个媚眼。两人拿起酒杯碰杯后,王佳丽小饮一口,刚要拿起筷子夹菜,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阿姨到门口开门,保安抬着不省人事的李凌走进屋内。
楼下一阵骚动,李成双走到楼梯边往下看。
“潘姨,谁啊?”
阿姨的身影挪开,李成双的视线落在倒在地上的李凌身上,地板上残留着血迹。
“阿凌?”
李成双惊讶地望着楼下儿子的面孔,王佳丽闻声走来,快步走下楼梯,腿脚不便的李成双,一瘸一拐地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
“叫救护车啊,还愣着干嘛?”王佳丽似乎比李成双更着急。
李成双摸着儿子的脸,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