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玫瑰花
深秋，凌晨的天空不再像热天那样急急忙忙地播种阳光，李成朗走在去副井的路上，漆黑的夜晚像土壤一样掩盖着视野，现在井下井上都一个样，李成朗感觉自己像一颗深埋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丢下手里的烟头，戴上安全帽正准备下猴车，就看见远处杨志强兴高采烈地朝自己招手。自古逢秋悲寂寥，不知道杨志强遇上了什么好事能够开心成这样，李成朗朝杨志强走去。
杨志强激动地握住李成朗的手，“阿朗！多亏了你！我要转二线了！”
李成朗一脸茫然的样子，手臂被杨志强拽得跟着上下摆动，“恭喜你啊杨组长！”
“你也有功劳啊，好事成双，你啊，马上就要有小侄子了！”，杨志强满面红光地说。
“啊？”李成朗眼睛睁得老大，杨志强没看出来他的疑惑，以为他是受到了惊吓。
李成朗心里冒出一万个问号，这鱼明明被自己下了肚，正愁找到李成双把这事说清楚呢，怎么李成双就有孩子了？看着杨志强欣喜若狂的表情，李成朗内心的卡车已经转过山路十八弯，脸上只能笑笑跟着附和。
“我这么快就有小侄子了啊，杨组长你那条鱼可真是开过光啊，难怪我哥一直跟我夸说你这人很懂味。”
“哪里哪里，我就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咱们老板，所以……”杨志强的话说到嘴边被止不住的笑意给淹没了。
“哎，懂懂懂。”李成朗拍了拍杨志强的肩膀。
“对了，今天下完井我请你吃饭啊，不能不来啊。”杨志强笑嘻嘻地走进办公室。
猴车摇摇晃晃地深入地底，李成朗的心思还停留在李成双得子这件事上，自己在来到丛之县之前对南方的事情可谓一概不知，对这个名字震天响的表哥知之甚少。现在自己来到丛之县下井也有一段时间了，身体上的疲劳早就已经形成了惯性，像一条刻度板一样重新调整着可接受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在一次次突破自己的情况下心理却出了问题，这点也一直被李成朗忽略在脑后，只是夜里睡觉老做噩梦，就算是片刻的休息时间大脑也会像放电影一样飞速转动，停不下来的大脑像一团被人操控的毛线球，不分昼夜地编织着没有边界的画面。直到那次下班回家在公交车上陷入梦魇才引起注意，就着路边有中药店，李成朗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了进去。
这家中药店叫逢开药店，不说丛之县，在整个市区的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知名药店，把这药店的年份往台面上一摆就能震慑住一大片人群，这可是上了百年的老字号，照店主说的当年此地还未开化年间药店就已经扎根，而且煤矿老板李成双经常从国外飞回来专门跑到这家药店抓药，这一些列行为都足以证明逢开药店的名副其实。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么多年来，这家药店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既没有扩大面积也没有改换地址，不知道的人只以为是路边的杂店，药店本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一直驻守在这个没人愿意多瞥一眼的路边。
李成朗不知道这么多本地的故事，只当是个小药铺走了进去。药店老板坐在躺椅上舒服地刷着短视频，药店内摆着几排陈旧的柜子，每个抽屉前都标有各种药材的名字。药店老板是个两鬓斑白的老男人，但穿着墨绿色的短袖和棕色的五分裤，和李成朗心里的中医模样相差甚远。反正自己也没抱着要看什么绝世名医的心思，只想抓几副药吃吃治好梦魇就行了。
老中医仔细打量着李成朗，迈着缓缓的步子朝他走去，“失眠吧？”，老中医盯着李成朗说道。
李成朗内心一惊，“您怎么知道？”
老中医自信的冷哼一声，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看着李成朗，“两眉之间发昏发黑，生有竖纹，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满面灰土，双耳无泽，肯定是长期劳累没休息好导致的。”
“还是您医术高，我这段时间都接连做噩梦，刚刚在公交车上睡着了醒不过来，坐过了站。”李成朗诉说着自己的病情。
“你不是老矿工吧？”老中医看着李成朗身上穿着的成双矿业工作服说道。
李成朗点点头，老中医伸出手向上指了指。李成朗抬头这才发现药店的柜子上高高挂着李成双的相片，边上的广告词写着：逢开药店，李成双的选择。
“你们老板经常来我这儿看病，我对你们矿上的事情多少都了解一点。”老中医说道。
“李成双为什么也要看中医？他日子过得那么滋润还有什么需要治的？”李成朗面无表情的说，“我以为来看病的都是我们这种会被病缠上的人。”
老中医笑着摇摇头，“你果然还是年轻人呐！在丛之县长待过的人都知道。”老中医看着李成朗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们老板生不了孩子啊？”
“什么意思？”李成朗一脸疑惑。
老中医脸上摆着一副葫芦里装满了药的样子，“有钱人也有烦恼，李成双什么都有了，就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吗？”李成朗好奇的问。
“这种事情是不好意思到大医院去看的，毕竟他是个大人物，现在第二个老婆也一直生不出孩子，他那里有问题。”老中医一脸可惜地说道。
李成朗还沉浸在老中医说的一番话中无法自拔。
“我看你就是还没能完全适应下井的生活。”老中医从抽屉里拿出用袋子包装好了的中药包扔在桌上，“吃个三五天，气血通了就没事了。”
李成朗付过钱后揣着中药包离开药店，老中医回到躺椅上继续刷着短视频。
王佳丽怀孕的消息迅速在整个矿上传飞，矿场本来就是个极度无聊的地方，机械和劳动力充斥着庞大的空间，闲谈和八卦成为了矿工们取乐的关键。张超和矿工们坐在一起闲聊。
“没想到李成双一把年纪了还能有孩子，这人要是飞鸿腾达了运气也是跟着变好。”
“老天爷也太偏心了，什么时候也能看看我的愿望呢？我不要荣华富贵，只要能给我个王佳丽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就行了。”一个满脸煤灰的矿工望着漆黑一片的头顶说着。
众人哈哈大笑，“就你这样的，有女的能看上你就不错了，还挑上了。”一个矿工补刀说道。
“听说老板过几天又要来下视巡查了，这次好像是两位一起来。”
“果然有了底气就是不一样啊！”
一群矿工在井下大笑，人群中只有张超躲在暗处埋头苦干不说话。张超是丛之县的老土著，李成双那点破事早有耳闻，如今突然传来喜讯，别人可能不知道但自己可能作为唯一的知情者，这点事烂在肚子比藏在心里不乱想容易多了。每次来回接送王佳丽往返矿场的时候总是白天，晚上自己要上夜班，张超的块头很大，在人群中都是很明显的存在。王佳丽夜里如果要出门那就得找另一个司机，也就是说除了自己帮王佳丽开夜车的还有另一个人。对于存在的另一个司机，张超只见过一次，那次王佳丽突然在夜里打电话紧急传唤，而开夜车的司机在三人会面后匆匆钻入夜色，因为按照王佳丽的规矩司机必须戴上口罩和墨镜，张超只能依稀记得开夜车的那位身材还算高大，也是个大块头，以往张超也干过替人开车的活，每次交班的时候自己都要重新调整座椅和方向盘之间的距离，但开王佳丽的车不用，说明两个司机在身材上是相似的。搞不懂王佳丽招白天黑夜两个司机的原因，之前张超一直认为或许就是贵妇不懂柴米油盐的金贵吧，如今怀孕的消息不翼而飞，张超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股隐隐的不安感像条鱼一样游来游去。
李成双这次亲自来到矿上主要还是为了宣布最新一批转二线的员工，这批员工多是在矿上跟着自己干了许多年，从最开始打江山的时候留到现在的老矿工，矿上的事情知道的多，人情世故也玩得顺畅，杨志强的名字赫然在列。李成双得子心里乐开了花，特地让矿上食堂摆了宴席和矿工一同庆祝，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领导则单独开桌和李成双夫妇坐在一起，杨志强这次作为转二线升迁的老员工虽然还没到和李成双挤上一桌的资格，但也坐在距离李成双不远处的另一桌上。
推杯换盏间，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李成双带着王佳丽率先离场。李成双拄着拐杖走到门外，车已经在门口停好，张超这次又被通知换了晚班，专门接送李成双夫妇来回。
杨志强几个快步追上李成双。
“老板！老板！”
李成双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满心欢喜还没散去，笑脸盈盈地停下脚下的步伐，十分和蔼地看着杨志强朝自己跑来。
“老板，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这次转二线的矿工组长杨志强。”杨志强笑嘻嘻地对李成双说。
李成双点点头，“小杨啊，你是矿上的老人了，我记得你的。”
杨志强瞥了眼车窗内坐着的司机，车窗玻璃反光什么都看不见。
“老板，你那会儿找火烧珠的时候我就在了。”杨志强压低了话语，声音中透露着诚恳。
李成双听到火烧珠三个字后犯着醉意的大脑立刻恢复了清醒，开始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并不面熟的矿工，心里已经不悦，但面上还是微微点头。
“老板我有些事儿，关于矿上的，想单独找您聊聊，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杨志强看了眼李成双身边默不作声的王佳丽说道。
李成双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就要和王佳丽离开，“小杨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天太晚了，。”
王佳丽看着李成双的眼色，扑闪的大眼睛又看向杨志强，“对啊，杨组长，晚点我们回市里就要堵很久的车了。”
杨志强面露难色，笑了笑说道，“老板，这个事儿和张诚有关系……”
李成双脑子迅速转动，极力搜索着张诚的名字。张诚过去也是矿上的一名矿工，丛之县人，大家都知道他之前在热沙混过，身上带着玫瑰花的纹身，是当时臭名昭著的玫瑰帮成员，至于他怎么回到了丛之县李成双当时也没关心，那时候成双矿业还在和上一任矿主争夺地盘，能招到的矿工人数很少，只要是愿意卖力干活的什么臭鱼烂虾他都要。这个张诚不算走运，李成双创业之初口袋里还不算太充裕，用的机器设备不比现在，那个年代的设备也称不上高科技，好多都是他托邹业伟以低价回收买来的二手货。张诚在井下作业是开钻机打煤层的，钻到一半钻机就不动了，张诚跳下机器来到大钻头下检查，没想到刚走到钻头下，大钻头就从机器上脱落下来，张诚直接被压成了植物人。当时的李成双忙于争夺矿业，这种矿工受伤的事情被他下了命令拿钱堵嘴。
这件事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又被杨志强翻了出来，李成双面色铁青，回头看向王佳丽，“你到车上去等我吧。”
王佳丽识趣地上了车，杨志强和李成双两人走到一边。
“老板，张诚当时手上有的玫瑰花，现在矿上又出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杨志强向李成双汇报着情况。
“你是说玫瑰帮？”李成双问道。
杨志强点点头。
“那和张诚有什么关系？实在不放心找个理由开了就是了。”李成双点燃一根烟抽。
“这个人叫张超，是分给我带的一名新矿工，我去查了他的个人资料，他的哥哥就是张诚！”杨志强皱着眉头说道。
王佳丽透过车窗看到杨志强和李成双的背影，看不到两个人的表情，过程中李成双不时用脚底摩擦着地面，手上的烟灰也忘了弹掉，一段时间后，两人走向车边，李成双的笑脸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满是严肃。杨志强拉开车门，李成双带着一身烟味坐进车里。车门关闭后，杨志强站在矿场大门目送黑色的奥迪朝远方驶去。
今天整个矿上放一天假，老板开心整个矿场也跟着受益。李成朗晚上难得不在床上呼呼大睡，原来晚上的风这么舒服，李成朗早早地把晚饭吃了，虽然杨志强说今天晚上要请他吃饭，但是老板宴请他们这些升职的矿工也也就只好改天再提。这样重要的聚会还是没能见着表哥一面，看来他和表哥李成双之间的鸿沟确实存在，缘分未到两个没有交集的人是见不着面的。李成朗这几天一直喝着老中医给开的药方，噩梦做得少了，走在路上踢开脚下的落叶心里也觉得舒畅许多，或许是送鱼的困扰解开了，烦心事没有了自然人也活得高兴。杨志强没有再来追问自己鱼的事情，李成朗心里琢磨着李成双到底是怎么有孩子的，老中医不是说他有问题很多年了嘛，难道真的是在这小破店铺里抓药开偏方治好的？这未免也太悬乎了，李成朗没读过很多书但总归还是相信科学的。越往前走，李成朗越觉得道路两旁视野开阔。
身旁，一辆缓缓驶过的奥迪停在前方，车门被打开，一头红发的女人从车上大跨步走下来，火红的头发在了无生趣的大街上像一团滚烫的火球。这不是王佳丽吗？李成朗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和身边的汽车，脚下的步伐远远地停下，保持着一定距离。
王佳丽走到一棵行道树边蹲下，一只手搂过头发，身体不停颤抖，凑近些才听见隐约传来的呕吐声。不一会儿，从车上走下一个白发苍苍的拄着拐杖的戴帽子的男人。眼前的男人走到王佳丽身边半弯着腰轻轻抚王佳丽的背，如此亲昵的举动想必眼前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双矿业董事长李成双了。李成朗心中不由得欢喜，正要大步流星上前打招呼。男人侧过身子的一瞬间，李成朗来了个急刹车，李成双？这个老头不就是前两次和自己喝酒谈天的老头儿吗？正在李成朗一头雾水的站在原地时，张超又从驾驶座上走下，李成双从张超手里接过纸巾递给王佳丽。李成朗仔细端详着司机的脸庞，这个人是张超啊，又把视线落回李成双的脸，可弯腰的这个男人确实是菜市场被自己搭救的老头子。李成朗心里确认了答案后更不敢走上前了，默默退到了身后灯坏掉了的花坛边。王佳丽在路边蹲着吐了会儿，就被李成双扶上了车。奥迪重新亮起灯，朝道路尽头驶去，李成朗脑子里盘算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佳丽怀孕难道真的是杨志强送的那条鱼起了作用？那天晚上李成朗就把新鲜的鱼做成了晚饭，李成双也是凑巧来到他家找他喝酒，两人一起把鱼给吃了，就这样误打误撞，鱼游进了李成双肚子里？李成朗站在原地发懵，确实和老头喝过两次酒把翻家底儿的事情都给聊出来了，独独没有问对方的名字。李成双知道自己是李成朗吗？如果明明知道自己是李成朗为什么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李成朗心底里刚松一口气，又马上给堵回来了，散步的心思顿时消失殆尽，花坛离家的距离不远，但在李成朗的心里，这条路却走了几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