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房间
“丛之县中学。”宋航戴着墨镜一字一句地念着，慢慢走下车关上车门。太阳从立在校门口的几个金色大字上反射下来，周立文仰头眯着眼睛，眉心皱成川字。
“臭小子哪来的墨镜？”周立文把手搭在车门上，质问着宋航。
宋航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车内，“就……一直放车里啊。”
宋航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周立文下车甩上车门绕到自己面前，周立文伸手一把摘过宋航脸上的墨镜，宋航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快速眨动，不知所以地望着周立文。
“喂，师傅，可不带这样……”宋航看着周立文慢慢把墨镜戴上，弯腰站在车窗边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
“不带哪样的？”周立文挑起一边眉毛打断宋航，“现在我是师傅，你是徒弟，徒弟就该听师傅的”，周立文缓缓直起腰，墨镜后的两只眼睛深不见底，“再说了，你没这气质……”
宋航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嘴的话又被周立文的不可一世的样子压了回去，宋航满脸沮丧，“哦，师傅，查什么啊？”
周立文不说话，伸手指了向丛之县中学的大门。
“可是师傅，这是丛之县，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啊，我觉得是不是要先和局里说声啊？”
“大行不顾细谨。”周立文朝马路对面走去，把宋航一个人丢在身后。
“欸师傅等等我。”宋航紧跟在周立文身旁。
两人走进校园内，现在是上课时间，路过教学楼传来阵阵书声，两人走上行政楼，进门一阵阴凉，一楼大门正对着楼梯口，楼梯口摆着一面大镜子，镜子边上用红字刻着八八级校友赠与母校。镜子里两个男人走路生风，周立文瞄了眼镜子，带着宋航上了楼梯，拐过平层，一个穿着褐色格子衫的老男人走到楼梯边准备下楼，周立文看见一双脚伫立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
“孙老师？”
挂有办公室主任字牌的门内坐着走进三个人，周立文和宋航走进办公室内四处打量着，孙衍从隔壁搬来两把椅子摆在周立文和宋航面前，周立文和宋航接过椅子坐下，“谢谢你了孙老师。”
“哎，立文你跟我客气什么，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你面了，现在干警察了？”孙衍从办公桌上拿出两个白色的瓷杯，往里扔茶叶，又从办公桌下拿出老式保温壶往瓷杯里倒开水。
周立文和宋航接过瓷杯，“对啊，当警察风吹日晒的，哪像孙老师当主任坐办公室多舒服。”
孙衍脸上作出难受的表情，肚子上的肥肉堆积如山，两条胖腿走路内八，每走一步都能看见肥肉在晃动。“你就别折煞我了，我们学校现在能在全县乃至市里都很出名还是多亏了周校长。”孙衍捧着茶杯坐下，上了年纪的男人只要一胖嘴角就容易垂着两块肉，要是周克理现在还活着的话肯定不允许自己的身材变成这样吧，周立文盯着孙衍，心里暗暗做比较。
“还是周校长好，后来又换了好几个校长，都不怎么样。”孙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宋航偷瞥了眼周立文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孙衍倒是一副惋惜的样子。
“孙老师，您什么时候当上主任的？”周立文问道。
孙衍盖上杯盖，两只手握住茶杯，“上一个退下来之后就一直是我在干这个遭罪的活了。”
“上一个还是黄小龙吗？”周立文的眼睛平淡而冷静，宋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哎呀，你记性挺好的，是的，就是他。”孙衍惊讶的说道。
“为什么说办公室主任的活遭罪？”宋航好奇地问，“一年四季都只用坐着整理文件，应该还算舒服。”
孙衍打量着宋航，“小伙子，你还年轻，你不懂里面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立文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孙衍笑嘻嘻地把目光挪向周立文。
“孙老师，我一直以为我爸之后黄小龙应该是最有可能当校长的，他怎么会突然从学校辞职？”
“哦，这个你可能有所不知，黄小龙跟着他们去深圳做生意发财了。”孙衍压低声音说道。
“做生意？”周立文一脸疑惑。
孙衍将最后一口茶水喝完，下课铃响了，“立文，你有空多到学校来玩玩，我还有会要开就先失陪了。”
周立文重新戴上墨镜和宋航站了起来，孙衍和周立文握了握手。宋航看着孙衍双手紧握着周立文一脸殷切的样子，周立文则以单手加微微欠身回应。周立文和宋航转身离开，一个年轻女老师站在门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头上系着淡黄色的发带，白皙的皮肤，鼻梁坚挺，浓密的眼睫毛下一双黑色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周立文，这个老师化过妆，睫毛是新鲜刷过的，嘴唇透出水蜜桃色的光泽。周立文戴着墨镜，可以放肆地观察每一个人。女老师和周立文二人擦身而过，女老师敲了敲门，“孙主任，资料给您拿来了。”
周立文带着宋航迅速走出行政楼，周立文沉默不语。
“师傅，黄小龙怎么放着好端端的主任不当突然跑去做生意？”宋航问道。
“孙衍在我爸还是校长的时候就已经是黄小龙下面的副主任了。”周立文走出行政楼，中学在近几年做了改造，以前的老宿舍楼都被拆除了，操场也有了正规的塑胶跑道，每栋教学楼都被翻新了周立文看着眼前的学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新里泛起，以前操场中间有棵枫树，建设管理部门的想推掉这棵树让操场看着更规整，周克理一直强调这棵树有上百年的历史，拦着建设管理部门的同事留着这棵枫树，枫树还是绿色的时候周立文就在这棵树下乘凉，等到了秋天，周立文最期待的就是上体育课，每次上体育课这棵红灿灿的枫树守在操场就像燃烧的火炬，那时候的操场还是煤灰渣渣铺成的，飘落在地的树叶就像火星子随时都能把操场点燃，现在光秃秃的看着很不习惯。
“孙衍能在校长都换届数次后一直保持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周立文欲言又止，笑着摇了摇头。
宋航叹了口气，“不简单呐，师傅，这就是职场吧？”
周立文没说话，宋航肚子咕咕叫，在这安静的氛围里十分刺耳，“师傅……大中午的，我们也没吃早饭……”
周立文故作正经地回头看向宋航，以宣誓的语气庄严地说道，“宋航同志，咱们现在是在执行任务，我认为当务之急马上赶到黄小龙家调查情况。”
宋航颓丧地点点头，周立文把宋航扔在身后大步向前朝车走去，随手朝天空把钥匙一扔，钥匙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落到宋航手上。
两人上车，周立文用手支撑着脑袋看向窗外，等宋航坐上驾驶座，宋航看向周立文，“师傅，黄小龙家在哪？”
狭小的驾驶舱内，周立文的肚子发出一声惨叫，宋航撅着嘴憋笑，周立文一脸深沉地回过头看着宋航，墨镜下看不清表情，“先吃饭。”
宋航表情怪异，“您不是说先去黄小龙家吗？”
驾驶舱内沉寂两秒，“这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周立文一脸专打各种不服的表情，拉下眼镜颇具藐视意味的眼神盯着宋航。
宋航不再说话，发动警车驶离学校。
周立文和宋航两人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桌上的食物，炒粉店里养了一条黑狗，脏兮兮地趴在桌子下睁着两只眼睛期待周立文能扔点剩饭给它，炒粉店的大锅设在门口，一个油滴滴的排风扇对着灶吹风，厨子手里的勺子正哐哐砸向锅子。宋航还在吃，周立文正在剔牙，目光望向室外。一个穿着凉拖鞋的男客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和厨子聊天。
“是的，等路一修好这边的房价应该就会再涨点。”客人说道。
厨子手里忙活着，嘴里也没停下，“哦，那就是顺着丛之县中学往西边走，西章路这一块儿都得拆了，那中学也得切出来一块儿了？”
“中学这事儿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在计划路上的那些有房子的人一个个都要到政府去签字。”
“现在就是要么补钱，要么拿新房子，路边上那块新的房产会作为补贴补给这些拆迁户，但是房子毕竟是新建的，可能自己还得再出点钱。”男客人分析着。
“要是我，我肯定要房子，钱一会儿就花完了，我大不了补点钱买新房子。”厨子颠了颠勺，锅子里跟着燃起来大火，“再说了，现在钱不值钱，人还是要有点远见。”
周立文拿起桌上的钥匙就往车里走，宋航赶紧放下手里的筷子跟在师傅身后，急匆匆扯出几张纸边擦嘴边赶路。“师傅，我们去哪？”不等宋航系上安全带，车轮已经开始滚动，车头调了个方向朝西边开去。
西章路原本是一片菜地，又毗邻着神农公园，神农公园中间有个神农湖，修路以神农湖为界，西边的房子全部拆除用来修路，周立文家在神农湖东边，这种福利他们没赶上。车往神农户公园里开，宋航一脸好奇地看着周立文和门口年迈的保安用方言打招呼。“停一下子，晚上来拿。”老保安走到车窗边往里看了看，周立文给老保安递了根烟。老保安把道闸杆打开，周立文和宋航从警车上下来，走出公园大门，来到西章路234号。
234号的一楼对外做着女装生意，大喇叭挂在门口重复播放着清仓大甩卖。一个做女装生意的中年女人坐在店门口翻着一本知音杂志，见两个男人走进店里，中年女人起身警惕地问道，“干什么的？这里不卖男装。”
“你是店主？”宋航一边问一边出示证件。
中年女人看了眼证件，摇摇头，“我就是个打工的。”
“这家店开多久了？”周立文问道。
“四五年了吧，之前一直俺们老板自己守店，现在她有事情就请了俺来看店子。”中年女人说道。
周立文拉开通往里屋的小门，宋航跟着师傅往里走，看店女人看着周立文着急地说道，“欸警察同志！里面不让进的！”
周立文和宋航径直走向屋内，屋内被一个大货架横穿整个客厅，货架上堆满了东西，顶部被一条大塑料篷盖住，周立文翻开塑料篷打开手电筒往里照了照，全是服装店的货物。一阵铁卷帘门拉上的声音，看店的女人追了进来把灯打开，灯泡闪了闪，终于亮了起来。“哎呀，警察同志，你们这样俺怎么做生意呀！”
宋航看了眼周立文，周立文把女人的话当耳边风，相继去开另外两个卧室的门，周立文进入第一间类似主卧的房间，里面满是灰尘，地上全是老鼠屎，打开灯的开关，灯泡坏了。里面的家具一片狼藉，上面蜘蛛丝遍布，但床铺上老旧的被子枕头都还在虽然已经被虫蛀坏里面的棉芯露了出来，桌上还摆放着饮水的茶杯，地上还有瓜子壳和啤酒瓶碎渣。
“这里还有人住啊？”周立文问道。
“谁住啊，俺和老板都不进来。”看店女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警察同志你们要查什么呀？”
“这房子卖给你们老板了是吧？”
“俺们老板没买，就是租了个前门的店面。哎呀，警察同志你们快走吧，俺这儿生意都没法做了！老板会骂死人的。”
周立文突然厉声厉色地说道，“你这是涉嫌阻碍警察执行公务你明白吗？是要交罚款的，严重的会被拘留处分！”
看店女人把脸皱成了苦瓜，不再吭声，默默跟在周立文身后。
周立文和宋航走向第二个房间，周立文推门，房门被锁住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锁架在门上。宋航回头看了眼看店女人，“钥匙呢？”
“俺也没有钥匙，俺们只租了前门，这里从不进来。”看店女人解释道。
“房东从来不回来，他怎么收租？”
“这个俺就不知道了，老板会自己和房东联系，俺也管不着。”看店女人摇了摇头。
“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周立文问道。
“不知道。”
周立文看了眼门上挂着的大锁，带着宋航走出店铺，周立文给看店女人留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让女人通知老板联系自己。
走在西章路上，周立文一脸心有不甘的样子。
“师傅，他们明明只租了店门，却能这么大摇大摆地把房东的客厅都堆满货物，看来这黄小龙是很久都没回来了。”宋航说道。
“嗯，黄小龙把房留着不卖出去就肯定会回来，再说了现在西章的房子赶上拆迁，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他一定会回来。”周立文坚定地说，目光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巨剑，在黄小龙的房子周围画了个圈。
周立文始终想不开黄小龙为什么会离开丛之县，干掉父亲周克理之后顺理成章地就能成为校长，这是他半生所追求的事情，忙于事业甚至连老婆都没娶，怎么就甘心放弃毕生心血从头做起呢？
周立文和宋航走进黄小龙隔壁的书店。
“看看需要买什么？”看店老板热情地招呼客人。
看店的老板周立文眼熟，他上中学的时候这老板就在这儿卖和教材了，特别是住在黄小龙家隔壁，这人和黄小龙有来往，黄小龙作为办公室主任会提前告诉老板学校需要哪些资料和书籍，并推荐学生来这家书店买书，书店和学校常年互利共赢，这是只有他周立文这种学校内部人员才知道的事情。
周立文看了眼宋航，“去挑个笔记本。”
“这不还没用完嘛？”宋航反问道，周立文和宋航对视一眼，宋航立马会意，到书店后方挑起笔记本，老板正要跟着宋航一起去，被周立文叫住。
周立文靠在柜台上给老板递了根烟。
“哎呀，谢谢！”老板接过烟。
“老板，隔壁黄主任怎么搬走了？”周立文做出一副爱看热闹的样子。
“没搬没搬。”老板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黄小龙好久都没回来了，他幸好没搬，不然这西章搞拆迁的好事他就碰不着了。”
“那他确实挺走运的。”周立文感叹道。
老板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能谁都有个坎吧，黄小龙早就不在学校当主任了。”
书店老板的脸烟雾缭绕，一副要讲苦难故事的模样，弹了弹烟灰，斜眼看着周立文，“黄小龙撞死了人，被学校开除的。”
周立文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狂喜，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啊？撞死谁了啊？”
书店老板语重心长地侃侃而谈，“撞死了老孙家的，不过那段路也没灯，黄小龙运气背，哪晓得都凌晨了半路还能突然杀出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老孙家的本来也有八九十岁了，家里人也没报警，赔钱了事。”书店老板拧灭烟头，“后来听说黄小龙出去做生意了，很少回来吧，我反正是没怎么见着他。”
“选好了没？”周立文看向宋航。
“哦，选好了。”宋航拿着笔记本走到柜台处结账，两人走出书店。
周立文梳理着脑海里的线索，黄小龙因为撞死了人被学校开除，然后去了深圳做生意，那他为什么要杀父亲呢？既然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当校长，为什么还要杀父亲呢？是报复吗？黄小龙虽然为人阴险势利，但也不至于到要杀人的地步吧？如果黄小龙没杀父亲，那他为什么不回家？那间被锁住的房间里有什么？
周立文和宋航朝神农公园走去，一团乱麻的思绪在脑海纠缠，宋航把车往东章开。夜幕降临，周立文打开车窗让晚风吹到自己脸上，企图为一颗灼烧的心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