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热沙
天黑了,黄小龙带着阿成回到自己家中。四个人挤两间卧房,阿斌身材肥胖主动提出睡沙发。家里不宽敞,整个室内都弥漫着一股烟味,地上全是烟头。阿成和耗子回到房间关上门,阿成随手翻动着卧室内的老式木制书架和抽屉,抽屉每次拉出来的时候还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棕色的油漆内是蓝绿色的材料,床还是手工打制的简陋木床,这是当年黄小龙父亲亲手给黄小龙打制的一套家具。书架上稀稀拉拉摆放着几本发黄发旧的教材和教师用书以及教案本,书桌上三个抽屉一个都没锁,拉出来就一股肉眼可见的灰尘和几只味道特别重的铅笔。卧室地上摆放着各种冬天穿的棉鞋和鞋垫,这些棉鞋也是由黄小龙母亲亲手缝制,床上的紫色大丽花被套已经洗旧,现在散发着一股肥皂的香味铺在床上。耗子鞋袜不脱双手枕着头往床上一躺,阿成则游走在家具旁,仔细打量着窗外漆黑的夜晚。
“你悠着点,这老木床可能不比你年轻几岁。”阿成提醒耗子。
“怎么着,这木床下面难不成还能藏东西?”耗子一边点烟一边喘息。
阿成冷冷一笑,“你掀开床垫看看。”
丛之县入夜即凉,窗外温度骤降,阿成和耗子刚从更南边回来,穿着一身短衣短袖,包里也没带几件有布的衣物,一阵寒意侵袭入内。耗子笑着从床上翻下,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老手遍布茧迹翻开床垫。
“我去,成哥,你猜的真不错啊,里面没宝贝,就俩木棍横撑着几片硬纸板。”耗子贼兮兮地笑。
阿成看着窗外抽烟不说话,这间屋子经常没人住,黄小龙进来的应该都很少,没有人气的屋子就是这么凉飕飕的。
“这黄小龙和咱也就半斤八两吧,从他这儿怕是套不出钱喽,成哥,咱们这趟不会白回来了吧?”耗子一脸埋怨,把烟头往脚下一扔。
“大雷说了要么带人要么还钱,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我可是还想回去发财的。”阿成掐灭烟。
阿斌在饭桌上灌了太多啤酒,被三个人扶回来,现在躺在沙发上呼呼喘气,满脸通红,一股酒气,黄小龙给阿斌拿了条毛毯罩在身上。
阿斌翻着白眼,边哈气边指着黄小龙,“你丫的是真能喝啊,你的嘴真是铁打的,怎么撬都撬不动。”
黄小龙笑嘻嘻地离开沙发,关上客厅的灯,转身回到卧室,收起一脸疲惫的笑容,肌肉都僵硬了,正准备关上门,一只手横插在门栏上,黄小龙抬头。
“阿成,怎么了?”
阿成做出一副轻手轻脚的样子,表情严肃,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让黄小龙别说话,阿成看了眼卧室外,挤进房门内。
“你干嘛鬼鬼祟祟的,外面有贼啊?”黄小龙笑着说。
房门关上,阿成挠了挠头,大摇大摆地走在黄小龙卧室里,眼神盯着屋内四处游荡。
“欸小龙,你摩托车呢?明天借我开开呗。”
“哦,前几天刹车坏了,现在送到厂里修去了。”黄小龙风轻云淡地说道。
“小龙,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定要和兄弟说啊,我们这么铁的关系。”阿成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皱紧眉头。
“嗨,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黄小龙笑着说,两只手在裤腿上拍灰,“无非是学校里的一些事儿太麻烦了,其他的还真没有。”黄小龙咬了咬嘴唇,灯光下的两只眼睛肿肿的,眼袋像两只黑色的大锅挂在树上,浑浊的眼睛里黄斑遍布。睫毛往下扫了扫。黄小龙伸手拍了拍阿成的肩膀,“阿成,我在乡下不比你在外面混的好,手头也没你想的那么宽裕,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喝酒的时候我都已经说过了……”黄小龙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小。
“懂懂懂……”阿成往身后一退,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点点头,“是的,我正和兄弟们商量着回老家看看,家里总比外面好,外面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真的比什么都舒服。”阿成皱着眉头看着黄小龙,“有一件事情让我很为难,要是你爸妈问起你为什么被学校开了,兄弟我怎么说啊?”
黄小龙脸上的笑容凝固,冷漠的面孔在夜里只能听到几声稀疏的蛙叫。黄小龙干燥的嘴唇下露出几颗牙齿。
“学校我本来就不打算待了,正准备回家,我爸妈那份心就不要你来操了,实话告诉你我全部身家都赔出去了,你别幻想从我这儿能拿走一个子儿。”黄小龙平静地点燃一根烟,打火机甩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烟雾遮住了黄小龙厌恶的眼神,阿成却笑了起来。
“回什么家啊?”阿成突然坐到黄小龙身边,一只手揽过黄小龙的肩膀。“事情已经发生了就随他去,现在什么时代了?改革开放了,谁还在乎你个破老师啊,我们是要赚大钱的人。”
黄小龙静静地抽着烟,听阿成在耳边鼓吹。
“你要是现在回去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图啥啊?现在哥们不要你出钱,你要你能干活,发财是咱们大家伙一起的事儿。”
“你这什么活,靠谱吗?”黄小龙问道。
阿成叹了口气,起身走向房门,“你现在也没有其他的路了。”窗外刮起风,纱窗外的玻璃窗被铁钩子勾住,风吹动着玻璃窗,想要挣脱挂钩的力气几经挣扎后轻轻拍在墙上。“明早的火车。”
第二天一早,三人拎着大包小包来到县里火车站,被煤炭染黑的月台上挤满了人,一些人抬头左右张望,没有火车就在轨道间穿梭获得刺激感,大人抱紧了怀里的小孩,蛇皮袋、塑料袋、麻袋都在上车前被抓紧,火车进站发出长鸣,脏兮兮的绿皮从远处行人止步的红灯后慢慢驶来,手握火车票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朝车门挤去,车站管理员穿着工作服拿着大喇叭用丛之县方言在门口大喊着不要挤。火车的窗户也被打开,阿成、黄小龙四人分别从不同的窗户翻进火车内,管理员跑来制止黄小龙,但很快被汹涌的人潮打散,阿斌和耗子是老玩家了,俩人翻进车厢内迅速走动,很快不见了踪影,阿成带着提着包袱的黄小龙走在车厢过道内,车厢里穿梭着检票的警察,黄小龙还在发愣,阿成拍了拍黄小龙的肩,“过来。”黄小龙回头时,阿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桌子下,黄小龙把包扔向阿成,迅速蹲下身子朝阿成挪去,人挤人的车厢站着坐着躺着的都有,黄小龙翻过一个个脏兮兮的裤脚来到阿成身边。座位上的人躺着打呼噜,疲惫蜡黄的脸上挂着从嘴角翻出来的口水丝儿,大家互不认识互相枕着睡着了,这些人穿着厚衣服,火车是从北方开过来的。一些乘客从袋子里掏出在家煮熟了的鸡蛋,剥完壳递给正在哭闹的孩子吃,掉的满地都是。车厢地面上粘粘乎乎的可能是之前游客留下的呕吐物被风干了还没来得及打扫,各种碎片和液体倾倒在地,家禽用蛇皮袋装着被老人拖上车,车越往南开气温越高,时间越来越接近中午,汗臭、口臭间或有人偷偷放个屁,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黄小龙和阿成蜗在车桌下好几个小时,脖子酸痛,从桌子下翻出来想活动活动一动不动的下肢都寸步难移。
“你之前在热沙做些什么生意?”黄小龙问道。
阿成从包里翻出几块苏打饼干咀嚼,说话的时候嘴里的饼干屑像刚削好的木屑往外喷散,“什么都做,只要能挣钱。”阿成的腮帮子鼓动,“这年头,只要跟对人,好好干,就能赚大钱。”
“你这些年赚了没?”
“怎么没赚,赚了好几笔大的呢。”阿成瞪大了眼睛看着黄小龙,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你怎么还来找我借钱。”
阿成把干巴巴的饼干咽下肚,“花完了呗,热沙这地方,赚得多开销也大,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等到那儿了你就知道了。”
火车开到站已经是深夜,空气中躁动的热分子让整个车厢都变得兴奋,下车后阿成带着黄小龙穿梭在说粤语的人群中,出了火车站黄小龙跟着阿成走向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阿成和摩托车司机用粤语讲着价格和目的地,黄小龙没听懂他们在叽里呱啦的内容,只听懂大概是去一个叫热沙的地方。早上出门时候穿的衣服现在已经被完全汗湿,长袖在一群人中很是显眼,两人坐上摩托车,黄小龙坐在最后面用手抵住包袱。摩托车穿梭过大街小巷,热热闹闹的烧烤摊,灯光夺目的大楼建筑,天空突然下起雨,摩托车停在一个不宽不窄的小巷,小巷里没有灯,阿成付过钱后带着黄小龙往巷子里走,坑坑洼洼的地面发出水流涤荡的声音,黑暗中只能看清阿成嘴里叼着的烟头。
跟着阿成走到巷尾,上了台阶是一扇铁门,拉开铁门进入屋内,铁门随着巨大的弹力自己合上,阿成摸黑的墙壁边打开灯,一盏微弱的灯泡在屋内亮起。黄小龙环视四周,两张上下铺双人床,三个床位都有人住,第四张床上堆满了瓜子、扑克牌、手电筒等杂物。
“你睡这儿吧。”阿成叼着烟把第四张床上的东西挪开,拍了拍灰,阿成紧眯着眼,拿着手电筒从床上跳下来。
黄小龙把包放下,铺好床铺,“耗子和阿斌还没回来?”
“可能运气好今晚上就碰上活了,晚点我带你去见见我们领导。”阿成把手电筒放进盆里,把一条毛巾掸在肩膀上朝厕所走去,厕所很小只能站下一个人,如果有人洗澡那就没人能上厕所,洗澡的淋浴头是根塑料水管,阿成蹲在水管下洗头洗澡,没热水,热水得临时烧。
黄小龙在四个人中年纪是最大的,爬上铁板铺好床铺,整理被套之间看见对床床铺上摆着一个枕头和一袋包零食,枕头下漏出一大摞身份证,黄小龙拿枕头帮对床盖好,不知道是阿斌还是耗子,黄小龙心里一惊,这种违法犯罪的事情被抓到了肯定是要判刑的。
阿成从厕所擦着头发走出来,“收拾好没?”,人字拖打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地上留下一圈水印迅速消失。
“走,带你见大雷。”
黄小龙只觉得夜晚的城市像座巨大的山洞,数不清的小巷岔路弯弯绕绕后总能通到一处闪着不同颜色光的世外,一些巨大的酒吧播放着节奏感强烈的迪斯科音乐,趴在酒吧栏杆外的男男女女手里点着烟朝下张望。浓妆艳抹的女人,面店的老板、肥胖的发廊老板娘、哼着歌骑三轮送水的男人、小超市卖烟的秃头老板都朝阿成打招呼,阿成一一回应后带着黄小龙继续往前走,几个残破的石狮子边上站了抽烟的男人。
“阿成这么快回来啦。”看门的男人说道。
阿成抬了抬头,“在吗?”
“在里面。”看门男人的目光从阿成身上转移到黄小龙身上,黄小龙一身老老实实的中山长裤老布鞋站在门前。
“今晚上发脾气了吗?”阿成问道。
看门男人抽烟苦笑摇头,阿成翻出一根烟递给看门的男人,带着黄小龙走进门内,原来应该是个废旧的工厂,黄小龙打量着四周,挖掘机停在门口,沙子红砖四处堆积,远处漆黑的地方还蹲着几个蓝色铁皮搭起来的厂房,倒伏的树木没有生机地趴在墙上,墙边都用红色的大字写上了拆字。
黄沙堆后面有两栋矮房子,两栋房子都漆黑没有开灯,黄小龙跟着阿成走到一栋房子后,撩开几层厚厚的黑布,山洞里闪着各种颜色的光,像是唐僧进了蜘蛛精的洞穴,看不清方向只能跟着阿成走。不知道穿过几个黑布褂子,阿成带着黄小龙钻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宽敞,一条长沙发横在房间中央,一个满脸胡渣的胖子倚坐在沙发上,周围还做了一圈人在旁边玩牌。
黄小龙走向胖子,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弯腰低头道,“大雷好。”阿成拍了拍黄小龙,黄小龙这边还没等到大雷的回答,阿成的手已经朝向牌桌。
“小龙,喊大雷。”阿成向黄小龙介绍。
黄小龙这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人,玩牌的人群围坐在一起安静下来,纷纷回头看向阿成和黄小龙,只有一个身材中等的人背对着阿成继续摸牌。
“大雷好。”
玩牌的人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阿成,钱呢?”
阿成赶紧弯腰说道,“大雷,我这不是给您带了一个来了嘛。”
玩牌的人放下手里的牌,慢慢转身回头,黄小龙看着大雷的脸,这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普通到黄小龙甚至都觉得到丛县大街上随便抓一个过路的也能叫大雷,长相普通、身材也不显眼,全身上下也并没有任何所谓帮派的图案纹身,只是这个人似乎格外冷静,眼睛里看到一丝生气,镇定起身后玩牌的人也都纷纷起身了,大雷慢慢将目光挪到黄小龙身上,全身上下打量着黄小龙,“这就是你从你老家带来的人?”
阿成连忙点都说是。
“那你带他熟悉规矩和业务。”大雷把手背在背后,长沙发上的糙胖子站起来用粤语问道,“什么名字?”
“黄小龙。”
黄小龙赶紧应声。
胖子疑惑地看向阿成,“你确定他能干的了一个月?”
大雷打断胖子的话,挥了挥手,“你来的时候也不比他穿的多好,是人呢就都会有个开始,有始有终才能做成大事。”大雷转身坐下喝茶,身边的人给大雷倒茶。
“小龙”,大雷说话的声音沉稳。
阿成推了把黄小龙示意要他坐到大雷身边去,众人给黄小龙让出个位置。黄小龙坐到大雷身边,凑近才发现大雷的眼睛与正常人不同。大雷从桌面上端了一杯茶,准确地放在黄小龙面前。
“西湖龙井。”
黄小龙刚要伸手去拿,身边的人咳嗽,黄小龙看着周围使眼色的人不敢乱动。
“你手里有人命。”
“大雷,那件事情是误……”黄小龙刚要解释,被大雷打断。
“你比阿成有胆识。”大雷的话语一字一句落在黄小龙脑门上,黄小龙一阵懵。“来热沙的都是兄弟,想发财的、想报仇的、心有不甘的,做兄弟那就要坦诚。”大雷指尖在桌上敲了敲。阿成凑到黄小龙身后小声提醒一句,“身份证。”
黄小龙心里一阵紧张,这阿成带自己来也没说要上交身份证啊,要是把身份证交了这以后还得找大雷要回来。黄小龙抬头看了眼周围一张张严肃狰狞的面孔,如果不交恐怕也要挨顿毒打才能回去吧,如果这事儿第一关没通过阿成发财的路子就轮不到自己,就算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也难逃被放在什么黑名单的排挤,时间太短黄小龙思考不了太多东西,咬了咬牙,从包里翻出身份证放在桌上,身份证刚放下就有一只手将其收走。大雷的手掌礼貌地指了指茶杯,黄小龙端起茶杯一口饮下,虽然是名茶但在这种情况下黄小龙也没有细细品尝的心情。大雷起身离开,众人跟在大雷身后做鸟兽散。
“阿成会带你熟悉业务,你先跟着他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