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板娘就是老板
矿上这几周都在进行严格的调整,为的是迎接老板李成双的到来,现在每次下井前后都要排好队伍依次乘坐候车,排队之后的队伍每天都要举起手大喊三声口号:成双矿业,精采世界!我们用诚信守护您的质量!除此之外,挂在矿上的的安全标语全都重新粉刷,工房里里外外都细致地打扫干净,每个宿舍的卫生现在每天都有值班的同事来检查,食堂和澡堂都比平时干净了几倍,停在矿上的车辆和采煤机以及各种采煤工具都规整地摆放在前坪,矿上随处可见张贴上了新鲜打印出来的饱和度极高的宣传海报,海报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规章制度和安全条例,周围用高大上的机械和根本不在这儿工作过的七八线明星照片装饰。海报的下方李成双的设计签名显眼地出现在故意留白的位置。
李成朗刚升井上来,食堂里大家都有序排起了队伍,来到窗口打餐,又是鱼又是肉,甚至连平时免费赠送的那碗紫菜蛋花汤今天都加了糯米小丸子,还多了几分盐味儿,大家排排坐。李成朗端着饭盒坐在餐桌上,旁边坐着杨志强和张超等人。
李成朗感叹道,“今天的伙食真是难得一见啊,果然这老板要来了就是不一样。”
杨志强哼了一声,夹起一口菜往嘴里塞。“老板一年就来视察这一次,这是一年一度的大餐。”
“怎么没见着老板人呢?”李成朗疑惑道。
“他是你哥,你真该好好问问他。”杨志强笑呵呵地回答。
听到有人说李成朗是自己的哥哥,周边的矿工都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桌上吃饭的李成朗,背地里叽里呱啦着什么。
“他大老板整天业务繁忙,指不定现在正从哪个城市坐专机飞过来呢。”李成朗脸上一副习惯了的表情。
一旁的矿工端着饭盒围过来,凑近李成朗。
矿工笑嘻嘻地问李成朗,“那你哥带你坐过专机没?”
“专机长啥样啊?坐飞机啥感觉?”另一个矿工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眉头紧皱,像是在谈论什么严肃的话题。
众人盯着李成朗被煤灰沾的漆黑的脸,眼睛瞪得老大,期待着从李成朗嘴里能蹦出什么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
李成朗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颇为骄傲地扫了眼众人的脸,“坐过啊,怎么没坐过,他可是我哥,我能没坐过吗?”李成朗说完便颇为低调地埋头吃饭,满脸很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乘坐专机就像喝水一样平常。
“那什么感觉啊?”
李成朗一副答案到了嘴边不愿意吐出来的样子,琢磨了许久,“跟猴车差不多,没什么两样。”
矿工们眼里的光瞬间淡了下来,嘴里发出不屑,“也就这样嘛,那老板坐的是天上的猴车,咱们坐的是地下猴车!”
“对啊对啊,这上天入地咱们各干各的,早就分好了活!”一个矿工激动地说道。
众人笑成一团,身边突然响起照相机的咔嚓声,众人警惕地回头,一个穿着马甲戴着鸭舌帽的摄影师拿着一台相机站在桌边。
“笑啊,笑!”摄影师说完又接着抓拍了几张。
坐在桌上吃饭的矿工们面面相觑,这时食堂主管李茂生大腹便便地走来。
“来来来,大家听我说,大家一起笑,把拿筷子的这只手举起来!我们一起照个相。”
桌上的人在摄影师喊一二三之后笑着拍了张照片,谁都没想到这张照片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当作矿上的海报贴在宣传栏甚至发布到了宣传网上。
摄影师走后众人才又开始吃饭。
“这谁啊?”李成朗问道。
“你别管了,都是走流程的事儿。”
“李成双什么时候来?”
“明天,明天上午就会到矿上,晚点儿就会有通知了。”李茂生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果真,晚上每个班组都罕见地开了次完班会,收到的消息是明天的工作时间有所调整,李成朗等人的工作时间也被调动,明天不用这么早就下井,先照例开班前会,然后等待李成双的到来,免不了一堆领导致辞之类的环节,虽然程序无聊但矿工们还是很乐意听的,毕竟没什么比不干活工资照发更开心了,李成朗也是这么想的。
回到家后,李成朗打量着表哥给自己住的这套房子,心想着明天就能见着面了,该说些什么好呢。要做点什么才能让李成朗把自己调去当个班长或者其他什么轻松点儿的活呢?想到这儿,李成朗激动得晚饭都没吃,翻出了一瓶从家里带来的珍藏许久的老酒,打算明天见到表哥李成双的时候哥俩痛痛快快喝一杯。
第二天一早激昂的音乐就响遍了整个矿上,火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矿地大门停了好几辆豪车,矿工们则在不同的岗位等候。李成朗、张超等人被分到了地上组,地上组就是不用下井直接坐在休息室里迎接老板时站起来鼓掌的。迎宾组的矿工们队列两行,站在大门口等待着这位煤老板的大驾光临。
停在门口的这辆车的车门被人打开,保安专门打伞,李成朗等今年新来的矿工人站在远处的楼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车门和车之间的那条缝隙,想看看李成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一群人站在窗边推搡,一人把李成朗拉开。
“这不是你哥吗,占着茅坑不拉屎,起开起开……”这个矿工提醒了李成朗要注意他的身份,李成朗立即心虚地躲到一旁。
一条白皙的腿从车上有力地踩在充满煤炭的地上,一个身着玫红色连体裙、戴墨镜的女人从车上走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只名贵的包包。车门随即重重的关上,一旁的随行人员则为其打伞。前去迎接的是几个高管和作为模范矿工的矿工组长杨志强,还有摄像机在旁边跟拍。
“老板!路上没有堵车吧?”高管殷勤地问道。
女人精致的脸蛋不亚于娱乐圈的明星,墨镜之下的一张脸流露出和蔼的笑容,声音很柔和但却充满力量,“不怎么堵。”
一双细高跟坚定有力地踩在矿上新铺好的红毯上,一步步朝李成朗所在的楼房走来。
“老板是个女的!”一个矿工惊呼道。
一群矿工围上去,挤着往外看。
“长得还挺漂亮的!”
“那应该是他老婆吧,李成双没来吗?”
伴随着矿工们的疑问和惊呼,王佳丽和随行人员已经抵达楼房,房门一打开,李成朗等人则迅速从座位上起立鼓掌,一片热切的目光迎接着王佳丽。有人给王佳丽搬了把椅子坐下,杨志强走上讲台拿起话筒发言。
“各位新工友们大家早上好!接下来我为大家介绍我们成双煤矿的董事长夫人王佳丽女士!”随着杨志强的手势,大家齐刷刷看向站在门边的王佳丽,又一次热烈的掌声。
“今天将由王女士对我们成双煤矿进行视察,现在我们有请王佳丽女士给我们讲话!”
王佳丽起身走向话筒,简明扼要地说了几点对矿上的期待就匆匆结束了讲话,李成朗看着这个他该叫嫂子的女人,眼里多了一丝崇拜,做事干净利落,这里讲话结束马上就跟着班组的队伍又去了另一个点儿视察。李成朗听见杨志强在人前都叫她老板,便悄悄问杨志强,“杨组长,为什么你们都叫王佳丽老板啊?”
杨志强给了李成朗一个眼神,“你这小子太浅了,还是不懂矿上的这些规矩,要是李成双来了咱得叫老板,王佳丽呢就叫老板娘,李成双要是没来,那就叫王佳丽老板。”李成朗见杨志强一副不愿再多解释的样子,闭嘴也没多问。
李成朗心里正琢磨着李成双为什么没来,身边的矿工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阿朗,你嫂子这么漂亮,你哥真是艳福不浅。”
李成朗哼了一声,“李成双是谁,是你老板!你一辈子打工都赚不到这么多钱。”李成朗伸出手指着矿工的眉心。
“那你嫂子来了,她今天难道不要请你这个当表弟的吃顿饭?”
“去去去,一边去,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我嫂子看了,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干你的活去。”李成朗心里正一片烦躁,说完就不屑地离开了楼房。
“阿朗!阿朗……”走廊尽头杨志强激动的声音传来。
李成朗转过身。
“杨组长?你不是陪老板娘视察去了吗?”
杨志强嘴里喘出几口气,“今天中午你别走了,王佳丽要请你吃饭。”
“啊?”这声诧异是李成朗发自内心的,一瞬间感觉摸不着头脑,这王佳丽虽说是自己的嫂子,但就算是自己表哥李成双来了都不一定记得有这么个表弟,这王佳丽哪里收到的消息知道矿上还有个从没见面的表弟呢?
“啊什么啊,别啊了,王佳丽让我再选两个模范矿工一起吃饭。”杨志强一副自己是为了李成朗好的家长样子。
时至中午,杨志强像带孩子一样领着李成朗进了包厢,李成朗则卑躬屈膝地跟在杨志强身后,脸上满是笑容,进门就喊老板。李成朗环视四周落座的人群,主位坐的是王佳丽,周围坐了几个矿上的高管然后就是坐在靠近门口的杨志强和自己,原来第三个模范是张超啊,李成朗暗自思忖着,这张超平时干活也来劲儿,力气大的出奇,体型又庞大,工友们对他莫名有种敬畏感。紧挨着王佳丽身边的一号人物,李成朗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人就是那次在澡堂里递洗洁精的那位邹业伟,他是镇上书记的儿子,能坐在这儿和王佳丽吃饭也没什么奇怪的,王佳丽并没有热情地招呼李成朗反而是和邹业伟聊的火热,看来自己能坐在这儿吃饭靠的不是那点血缘关系,而是例行公事请几个矿工表现老板与打工人之间的“与民同乐”,而这种“与民同乐”的宴会门票还要感谢杨志强组长愿意选拔自己。一想到这儿,李成朗把手上拎着的布袋子从桌上拿了下去,这个布袋子里装的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老酒,原本是打算和李成双哥俩痛痛快快喝上两杯的,现在却像个累赘,一切骄傲与自负全都装进了那壶没开封的老酒自己苦酿着,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去打开它。
一顿饭吃下来飞快,王佳丽都没正眼看过一眼他李成朗就匆匆赶往下一个点视察。李成朗这天下午下班的早,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李成朗决定去农贸市场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蔬菜,买了放家里囤着免得下次还要多走几段路。
这条街也算不上标准的农贸市场,挤在几个棚户区中间,一般来这儿买菜的都是老人,菜摊子没有规则地摆放在道路两边,这条路上也不会有公交车或者成群的车流经过,邋遢的地面早已被各种菜叶污水覆盖,一些卖水产品的贩子直接在路边活剖鱼类,活鸡活鸭则被关在笼子里放在路边供客人挑选,家禽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和鱼腥味混杂在一起已经主宰了这片空气,而漫步在街上的老人不知道是早已习惯还是因为嗅觉衰退的原因,对这些味道一点反应都没有。街边的菜贩子和老人之间的讲价时而会因为一两毛钱爆发激烈的吼叫声,但往往以商家让步,老人抿着嘴迈着小步伐满意离开。市场中间还留有高低不平的旧房子,一些人占据了旧房子门口的宽阔楼梯,在上面摆放了各种老年产品,颈椎按摩器、老年保健药、补品大全等,一些穿着白大褂腰上绑着小蜜蜂扩音器的人大声嚷嚷着买产品就送鸡蛋铁盆食用油之类的广告词。
李成朗走到菜摊子前,一些新鲜的蔬菜早就被挑走了,现在街边剩下的更多是老的、发黄的蔬果,但来买菜的人依然很多。李成朗看见一个穿着素净的中年男子蹲在路边买菜,头上已经稀疏没几根头发了,却留着山羊胡,山羊胡也全白了,脸上虽然皱纹遍布但白净的皮肤和立体的五官将整个人从人群中衬托出来,加上一袭白色的类似中式长袍式的开衫外套,左胸口用金丝线绣着一条龙,下半身穿的是一条卡其色的没腿长裤,脚上穿一双黑色厚底长靴,颈上挂着一条少数民族风味的图腾项链。
“不行啊,这点毛豆是我现摘的,八块不能再少了。”卖菜的小贩坚持道。
“五块。”这个穿白衣的中年男子说道。
“老板诶,没你这样讲价的。”
“五块。”中年男子面不改色地坚持着。
“七块给我包起来。”李成朗蹲下着这点毛豆说道。
菜贩子爽快的答应了,摘下一个塑料袋把毛豆全部倒进袋子里,李成朗付过钱,一袋子毛豆到了李成朗手里。
李成朗扭头对白衣男子说道,“大哥,你很少来市场吧。”
白衣男子回头看了眼李成朗,瞄了眼李成朗身上穿着成双矿业的工作服,对李成朗点头一笑,起身离开。李成朗注视着这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一步步走远,中年男子的脚貌似并不方便,一瘸一拐的样子很失风雅。
李成朗转身朝着家的方向离开,不一会儿身后爆发出吵闹声,李成朗回头,身后已经围起了一圈人,原本以为是几个老人和菜贩子讲价,但在人群中闪过一抹白衣,好像是刚刚买毛豆遇到的白衣男人,李成朗凑近人群。
这个白衣男子坐在地上,沉默不语,面前是一辆拖着一摩托车卷心菜的摩托车司机,据围观的大爷大妈描述这个摩托车司机把一大包卷心菜用打渔的渔网固定在车后座,摩托车司机坐在前面,卷心菜固定在后面垒起来比人还高。现在摩托车侧翻在地上,满地都是滚出来的卷心菜。
“我在后面拼命叫喇叭,这个聋子就是没听见!”摩托车司机朝着白衣男人怒吼。
“我真没听见。”白衣男人轻声说道。
“你再说一遍?”摩托车司机边说边举起拳头朝白衣男人走去。
李成朗是北方人,在一堆南方老人堆里算是个大个子,操着一口颇具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挤进人群,“干什么!干什么!”
李成朗挡在白衣男人面前,“想打人啊?现在法治社会,你敢动他你试试看!”李成朗拿出手机准备报警。这条街常年缺乏保安城管的治理,一直靠低调才得以存活,要是把警察都闹过来,整条街的菜贩子估计没几个能拿得出营业许可证的。听李成朗说要报警,这个摩托车司机顿时没了刚才的气魄,嘴里还在不停嘟囔着,身体却已经开始弯腰捡拾散落在各处的卷心菜了。李成朗帮着捡了几棵卷心菜还给摩托车司机,又递了根烟给他,“他腿脚不便,你别跟他计较了。”摩托车司机接了烟,重新固定好卷心菜,骑着摩托车离开了,众人见好戏散场,也慢慢散开。
李成朗扶起坐在地上的白衣男人,白衣男人费劲儿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多谢。”
“没事儿。”李成朗扶着白衣男人慢慢走,“你家住哪边?”
白衣男人伸手大概指了指方向。
“巧了,我家也住那儿块。”李成朗轻快地说道,“你这边上班呐?”
白衣男人点点头,“你是旁边矿上的?”
“对啊,成双矿业的。”
“那你今天怎么没下井?”
“今天老板来视察,调了班。”李成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看了眼两手空空的白衣男人,“你也没买着菜,毛豆也被我买走了,我新搬来住的,也不认识几个朋友,你要不上我家吃点?”李成双看着手里拿着的这坛从家里来的老酒,不想一个人喝闷酒,得找个人作陪才行。
没想到这白衣哥们也爽快,跟着李成朗就到了家里,李成朗把买到手的毛豆用盐煮了煮,俩人用毛豆就酒,畅快淋漓地喝了一顿,俩人各自唠着人生不相同的人生境遇,说得激动时兀自饮酒,说到一些失落的点就互相打气,两个陌生人你一嘴我一嘴地畅谈人生,时间过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