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姨妈
周克理担任校长期间,黄小龙也没闲着,自上次被揍之后虽心里愤愤不平,但也没觉得自己吃亏,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周克理不付出点什么就想骑到自己头上撒野简直做梦。吃饭那件事儿已经算是正式宣告二人势不两立了,该站队的站队,不想搅和进这场混战的教职员工纷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人群里谈论到此事就默默走开。
在周立文的印象里,那天中午自己正在午睡,在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后突然涌进一群人,这群人一点儿也不像学校里斯斯文文的老师,一个个大声叫嚷着要父亲请客吃饭,态度一时间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凶狠。他躲在房间里扒拉开一丝门缝,透过门缝,父亲、母亲和姨妈被围在人群中,因为背对着自己,也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只看见他的两只手时不时举起、挥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指挥这群失控的合唱团。其中领头的那个男人,身高没多高,尖嘴猴腮、皮肤蜡黄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社会气息,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中学的教导主任,倒像是电视新闻里放的刚从叙利亚战场上下来的民兵,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一套深绿色的衣服,袖口和衣领的部位洗的次数太多已经褪色。就这样,屋子里的人在某个时刻突然全部消失,家里的地板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一地烟头。那天过的格外漫长,到了晚饭时间他们竟然还没回来,周立文自己做了顿饭,心里多了几丝紧张感,直到晚上八点,先是母亲搂着敏敏姨妈哭哭啼啼的进了门,我一开始没看清楚她们两位是谁在哭,走出房门,看见母亲站在敏敏姨妈的房门外站着,右手悬在空中一副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敲门的样子。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父亲表情严肃地关上门,看到我问了一句,“晚饭吃了没?”我点点头,“吃了。”
简单两句话,这次对话就匆匆结束。父亲坐在桌边,一只手压在桌子上,眼睛不停地眨着,呼吸沉重。此刻我感受到了空气中一股此起彼伏的波涛在拍打着每个人的耐心,仿佛有两个手握重剑的击剑运动员已经找准了姿势,蓄势待发。我识趣地回到了房间,合上房门。
清脆的一声响,玻璃杯在地上开了花,“这个黄小龙真该死啊他!”
没想到先爆发的是母亲。
“一个校长的位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香饽饽!”
我在等待父亲爆发出更吓人的声音,但等来的却是母亲幽幽的哭泣,隔着门我能看到一只被人生生掐断的藕,中间扯着长长的丝线和一些粘稠的汁液。
“现在我算是看清丛县了。”
透过门底下的那道缝我看到客厅的灯熄灭了,这一天的黑暗吞噬了所有超标排放的喜悦,带来了本该不属于这个家庭的静谧。
新学期伊始,周克理召开会议、监督各部门工作、批阅工作报告、汇报工作等,走在路上人人都喊一声周校,周克理也只是点头微笑后赶紧回到办公室办公,因为除了这些行政方面的事情要管理之外,周克理也是要上课的语文老师。丛之中学不大,校长办公室和行政管理人员又在同一栋楼,周克理和黄小龙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黄小龙一开始见到周克理还装模作样地喊几声周校,时间一久,两人竟像目视空气一样互相当对方不存在。黄小龙得罪了周克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每年逢年过节评奖评优从来都没有黄小龙的份儿,周克理在学校没有官架子,连学生都喜欢下课围着周克理转,教职员工对周克理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并且经常有外派学习的机会,比起过去丛之中学的成绩从倒数直接跳到了全市前几名。
周克理的名声越来越大,过去对黄小龙有意见的人几乎全部站队周克理,以往评奖评优全是黄小龙自己一个人独拿好处,排课表也总是看黄小龙心情。所谓心情,就是看谁往黄小龙桌上送的礼多,送礼多的这个学期的课就给安排轻松些,有些刚来学校教书的年轻女老师甚至会被黄小龙喊道学校“值夜班”,如果有人反抗或不听的黄小龙就会恐吓女老师把她调到乡下去教书,当时有个女老师刚怀孕,年纪轻轻没什么社会阅历也不知道黄小龙的规矩是要送礼,懵懵懂懂地照常上班,并没有看懂黄小龙的眼色,第二个学期就被调到乡下去教书,冬天下大雪,雪很厚,乡下路不好走,女老师一个不小心滑倒在地流产了。一些女老师不信邪写联名举报信到教育局,但当时的信息并不发达,举报信总是会被黄小龙半路拦下,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评奖名单里黄小龙的名字都看不见,明显是校长周克理在治他,众人心里偷着乐。
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市里已经张灯结彩,中秋节晃眼就在眼前,这几天南方炙热的空气才渐渐变凉,这种熟悉的凉爽是夏天撤走最后救兵时的坦然,每年的这个时候周立文都会清晰地回想起那辆疾驰的满载喜悦的轿车,收获颇丰的学业成果,欢天喜地的笑脸以及命运在高速公路上不小心走火打出的那颗子弹,深深地划破了一层层时空的隔断,在周立文这颗傀儡般跳动的心脏表面留下永远的焦痕。
“喂姨妈,你到了是吧?我在来火车站的路上了。”周立文把手机放进口袋,坐进车里,一辆黑色的轿车赶到火车站。
周立文逢年过节都主动留下来值班,他不想回到丛之县,或许是他还不够成熟,工作上见过了数不胜数各种死法的尸体都还是没能让他从容淡定地面对各种场合。理智往往是切断情绪化的各种丝线达到冷静后的一种懦弱表现,周立文把家人、团圆这类需要动用情感的元素从生活中全部隐去,高度沉浸在案件处理之中,在事业天地开出了一朵朵肥厚的花。
这次是姨妈主动提出来市里和周立文一起过中秋节,周立文把车开到火车站门口,姨妈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台阶上,车窗慢慢摇下来。
“小文文!”
车窗外,姨妈这声昵称穿过八年的云和月像一只拥有熟悉劲道的手调皮地抓住了周立文稚嫩的耳朵。
“敏敏姨妈!”
周立文走下车,从姨妈手上接过大大小小的行李和包裹放进后备箱,姨妈头上带着一把淡黄色的头箍,身穿一套淡黄色珍珠样式纽扣的外套,下身穿着一条格子过膝半裙,脚上穿着一双肉色的软质平底鞋,看得出来这是为了进城细心打扮了一番。姨妈手里还捧着一盆什么东西,用黑色塑料袋套着。
“这什么啊姨妈?”
“君子兰。”姨妈气喘吁吁,“专门买来送你的。”
“这市里都有买的呀,这么大老远搬过来,多累啊!”
姨妈把车门关上,边系安全带边说,“你懂什么,赶快回家,我给你种上。”
一溜烟功夫,车就窜到了家门口,钥匙打开家门,姨妈率先钻进室内,伴随着一声声感叹,姨妈四处张望着。周立文灰色的房间色调、简约的家具摆设,整个房间弥漫着单身男人的气息。
“你这一点没有家的气息。”姨妈撇撇嘴,“这么大了也不找个女朋友,等过了年纪好女孩都被挑走喽。”
“我这一整天从天亮忙到天黑的,哪来的时间找女朋友。”周立文一边给姨妈倒水喝一边说道。
“哎……”姨妈刚要开口说话。
“别!你可千万别给我介绍什么小美小芳的……我现在可真没那时间。”周立文一腔委屈,马上打断姨妈说话。
姨妈啧一声,伸出双手拍了拍腿。
“谁稀罕给你介绍,快去把门口的花拿来,快去小文文。”
周立文把两棵用黑色塑料袋捆住根部的君子兰拿到姨妈手边,姨妈眼观八方从柜子上拿下一张一次性医用蓝色床单铺开放在地上,又顺手把摆在进门玄关处的那棵死了很久的花盆搬到蓝色床单上,这只花盆还是周立文刚搬进来的时候装修公司送的,因为常年无人照顾这盆花早就枯死了,以枯木艺术的形式在周立文家屹立多年。姨妈一把扯出里面不知名的枯枝。
“有铲子没?”姨妈发问道。
周立文东找找西翻翻,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把几乎生锈了的小铲子递给姨妈。
姨妈立即将土刨松,并把黑色塑料袋里原本就装有的营养土倒进花盆。
“剪刀”姨妈伸出手。
这状态不亚于周立文平时勘查现场时候的认真和投入。
“打火机”
姨妈又从自己头上扯下几根头发用打火机点燃,空气里是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头发被扔进花盆,两颗君子兰被埋进土里。
一阵忙碌过后,进门玄关处再次摆上了有生命力的花盆。这边还没歇下来,那头姨妈已经冲进了厨房,穿好了围裙,正把买好的菜一件件放进冰箱。
“小文文,你家米在哪呢?”
“最右下角的柜子里。”周立文向厨房走来。
姨妈已经蹲在地上拉开柜门,打开米柜,米柜空空荡荡。
周立文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姨妈,今天过节我们去下馆子吧。”
“去买米来吧,放心,有姨妈在一定让你吃上口热的。”
姨妈朝周立文挥了挥手表示催促,周立文赶紧下楼从便利店里买上来一袋米,一会儿功夫来看厨房,各种菜品已经在盘子里分门别类摆好,姨妈已经起了锅,刚进门就闻到一股久违的属于食物的芬芳。周立文把饭煮好,站在厨房给姨妈打下手,姨妈比母亲小两岁,性格却大不一样,母亲向来温和恬静,姨妈性格活泼,自打姨妈在那次饭局的厕所里被黄小龙猥亵后一直无人问津到现在也没结婚,现在一个人在丛之县经营着一家花店。
饭菜上了桌,一道道香喷喷的菜品摆在桌上,很多菜都是自打父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尝过,姨妈延续了家里的做法,现将味蕾的记忆一道道复盘。
“好吃吗?”
姨妈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
“好吃。”
“很久没吃了吧,好吃就多吃点。”
姨妈往周立文碗里夹菜,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给他夹过菜了。
“花店怎么样?”
“哎,就那样,我也没想过赚大钱,自己能过小日子,自己玩玩就行了。”
姨妈对自己的厨艺也很满意,一口菜一口饭吃的很香。两人三两下把一桌子菜扫得精光,收拾完碗筷。姨妈不知道从哪个大包小里翻出一盒月饼拿到周立文跟前。
“月饼我们单位都有发的,我一个人都吃不过来,甜腻腻的。”周立文感叹道。
姨妈边剔牙边说道,“这是饼家坊的,你小时候可爱吃,吃完一个还不够,老从我手上抢。”
周立文看着摆在桌上的月饼,名字倒是还有一点熟悉感,包装大概是更新换代了很多次了,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姨妈嘴里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周立文只拆了一个月饼,从中间分成两半,一半给姨妈一半给自己。
“怎么了?”姨妈疑惑道。
“我吃不完。”周立文解释着。
周立文赶紧把半块月饼塞进嘴里,一种老式的手工做法重回心头,甜得沁人的月饼激活着周立文的每一个细胞。朱敏姨妈肯定不知道他已经戒糖很多年了,每天都要喝上一杯和中药一样苦的冰美式咖啡,生活里也很少吃重口味的东西,一直以一种平淡的摄食方式避免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让随时会失控的自己进入一种禅定般的状态,而周立文也不知道以前是乖乖女的姨妈现在也抽起了香烟。
“你家没有烟灰缸吗?”
姨妈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动作娴熟地翻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准备点燃。周立文犹豫了一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倒了点水放在桌上。
“谢谢。”
姨妈顺手点燃了香烟。
“我以为你会抽烟。”
“我要是不爱惜身体我爸肯定又会要生气了。”周立文笑了笑。
姨妈也笑了。
“是的,不抽烟好,不抽烟好啊……”姨妈念叨着,“在单位还好吧?”
“挺好的。”周立文说道,“姨妈,你念叨我,你怎么还不找。”
姨妈弹了弹烟灰,烟气从指尖散开,“哎呀,不打算找了,男人靠不住,我也不想委屈了自己。”
灯光下,两人的身影在房间里显得静悄悄,忽然姨妈的眼里来了光,她离开桌子走向阳台,趴在窗边,漆黑一片的天空有烟花在绽放,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夜里长明,秋意更浓了,晚风从耳边徐徐吹过,姨妈眼角的皱纹和染发剂没遮掩住的白发都落在周立文眼里,姨妈的小小的背影站在浓墨的夜色面前闪烁着温馨的光,周立文走到窗边。
“一辈子很快的,小文文。不要一直活在孤独的世界里,我们都要做清醒的人。”
姨妈的脸侧过去,手上的烟头燃着微弱的光,周立文脑海里翻涌着母亲的模样,电视机里播放着中秋晚会,主持人用激动的声音说着:中秋佳节,花好月圆人团圆……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清晨,周立文睡醒,从房间里走出来,客厅的餐桌上已经做好了早饭,朱敏姨妈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桌上留了张字条,像小时候每次父母出门都会叮嘱他而写下字条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用一杯水压住:小文文,这个中秋节是这些年来敏敏姨妈过的最开心的一个节日,花店还有事情要处理,早歺已做好放在桌上记得吃,敏敏姨妈。
周立文拿起水杯,接了一杯水,走向摆在落地窗边的君子兰,两株君子兰静静地守在角落里竟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一抹绿色,仔细想想好像也是这个家里除了周立文唯一的生命体,昨天明明摆在玄关的,估计是今天早上敏敏姨妈挪了个位置,重新摆在了窗边。周立文拉开窗户,白色的薄纱窗帘随着风吹进屋内,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射在君子兰上,周立文拿起水杯轻轻浇水,周立文抬头看向屋外的阳光。
一阵电话铃声打破清晨的宁静,周立文接起电话。
“喂?”
“周队,西江南路发现一具女尸。”
“嗯,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周立文抓起桌上的食物狼吞虎咽,换上警服,迅速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