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驯鹰(三)
他们到达目的地了。
琪尔说,只要把她送到前线去,该隐就能获得五千金质币,并且免受旁人的质疑。
“退役军人的车技只有这点吗?”琪尔在后排打趣道。她换了身工作服,头上挽着发髻,嘴里叼烟,伪装成战地工作者的样子。
“小孩子抽烟对身体不好。”该隐皱了皱眉,踩下刹车,转身把琪尔嘴边的烟头拿掉。
他觉得自己是个带娃的老父亲,一面把着方向盘,一面通过后视镜看着后方坐着的琪尔。
切,要不是为了钱,谁干啊。他赌气的这么想道。在出发之前,他也是这样想的。
“你看!那是什么?”琪尔正好奇的巴望着车窗外的坦克炮弹,那些军队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过。
“别看。”该隐提醒道。
风沙越来越多了,呛人的硝烟味也越来越重。重型卡车堆积着大量的物资,横挡在视野里,营地外,一个中年的侦查兵叫住了他们,告诉他们再往前走就是危险范围。
该隐跳下租来的越野车拿出了证件:“这位是我的侄女,她是一个实习的战地记者,你知道的,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充满挑战性的活动……”琪尔似乎对侄女这个名头不太满意,暗自掐了把该隐的腰。
“别闹。”该隐的表情很严肃,他参军的时候死了两名战友,他当通缉猎手的时候死了一名邻居的好兄弟。现在他只剩下他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唯一的弟弟,阿贝尔。所以正经点,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侦察兵同样严肃。
“这里是战场,不是旅游景点。”老兵穿着迷彩服,他浑厚的嗓音和浓重的方言腔调让人联想到豪迈的北方人。
“放心吧,大叔。”
琪尔摆摆手,从汽车的后备箱里把行李拉出,她轻轻挥动着手中的粉色小相机,然后与该隐道别。
侦查兵核实完证件,暂且相信了这一男一女,于是便没有多说,接着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后排少了女孩的身影,显得空荡荡的,该隐独自开车回到机场,越野车照旧颠簸着,路上他有些闷闷不乐。
飞机起飞。
南国所驻扎的前线位于谢里曼市,从上往下看就是一块碎裂开来的地面,被炸成残骸的楼层在宣告着这座城市的坍塌。
——而上面高高竖立的五彩旗帜则多少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
诺扎失败了。
人们说来自诺扎的那群谢尔卡杂种们是罪有应得。那个从南国分裂出去的小国家,诺扎,似乎没有一点儿反击的能力。谢尔卡的那群杂种们,是的,人们咆哮。
飞机飞行。
“嘿,小伙子,你是从前线那儿回来的难民吗?”该隐第一次坐飞机,不得不说有点晕机,旁边衣着考究的老人似乎在试图跟他搭话。
该隐这几天几乎没换过整洁的衣物,被当成乞丐也所难免。
他点了点头,默认。
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该隐,往他的手里塞了点钱。是一百银质币,这相当于该隐半个月的工资。
在上流社会里,确实有一些这样的人道主义者。他们时常进出于各种慈善大会和捐助活动,但真心的人往往很少,他们大多都用钱买来面子和尊严,借以施展自己的伟大。
该隐走向洗手间,晕机的感觉让他脑中混乱不堪。
外面的隔间处站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他穿着蓝色的保洁制服,看得出来,他应该是个谢尔卡族的童工。洗手间的门开着,他拿着拖把,默默注视着这名晕机的乘客:“先生,你还好吗?”
该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头发蓬乱,脸上带着之前一直没有睡够的憔悴。晕机引起的失眠还在继续,他渐渐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童工依旧站在那儿,糊成了一个重影。
“谢谢你,孩子,我想我可能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该隐把老人给他的钱放在童工的手心里。
十几岁没有接触过文化教育的孩子并不明白什么叫作怜悯,他眨巴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然后漠然的将钱币接过。在他眼里,钱就是生活的最终意义。
确实如此。
该隐看着孩子,他感觉他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多么荒谬,他现在出卖了防卫处和军人身份,就像儿时为了多捡一些食物而四处乞讨的样子。
“该隐。”
他出现了幻觉。
他看见了野地的开出的花朵,那是令人窒息的深蓝的颜色。然后他看到了琪尔,她在轰炸过后的废墟里向他招手。
隔间里有消毒液的味道,他的神志暂且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了回来。
“你听说过‘未知的曾经之地’吗?”该隐盯着洗手间里的那面小小的镜子,问那个童工男孩。
男孩说:“我知道,迦塞读本里有这个地名,它指的是圣地‘露曼尖塔’的最顶部,虽然那里在七世纪的时候就已经被毁灭了。”
露曼尖塔的最顶部,寓意为“天空”。
该隐不是正统的迦塞派信徒。
而正统迦塞派信徒的教义是“服从”、“忠诚”,以及“统一”。
飞机降落。
该隐坐在他的位置上发呆。
他在思考南国正统迦塞派存在的意义,而且他敢说琪尔一定也不是个正统的迦塞派信徒。
因为即使露曼尖塔被摧毁了,也没有人会为“天空”而哀悼。
该隐打开手机,屏幕里显示着安发来的讯息:“你在哪?”他笑了,其实他想对安姐说他背叛了防卫处,也背叛了所有相信他的人们。他是个坏种,他甚至辜负了家族带给他的职责,他不是一个好哥哥。
“我在圣安德鲁十字街。”
该隐看了看手上的机票,一刹那,他又回到了防卫处。
他听见身体里另一个他在和自己对话:现在,你要成为一个诚实守信的南国警察,一个好公民,赚够你那没用的钱,然后结束你那垃圾的人生。
去死吧!
该隐跟随人群下了飞机,然后把他的智能金属徽章摔了个粉碎。
天空又高又远。
——圣安德鲁十字街。
某议政会上,赛琳娜·安·卡列取出会议稿件,她整理了一下裙摆,缓步走上台阶。
后排坐着听证的群众看着很认真的样子。
“听说了吗?今天宣讲的这个防卫处第三小队队长放跑了一个通缉犯。”
“哦,该死的,我就说防卫处的那群蠢货只知道装模做样的让我们交税。”
“那简直是失职中的失职!你知道吧,他们的税收不能再高!——听说冬城的房价又上涨了,而我那该死的蠢儿子还在瓦纳岛只知道嫖娼和赌博!”
“房价?唔,是的,确实。你知道的,那地方可不便宜。”
……
安发表了政府对于圣安德鲁十字街治安的新规定,尽管在这些新规定公布之前,圣安德鲁十字街就已经被称为目前南国治安最差的城市之一了。
最让公职人员头疼的便是各区的地痞。
在议事厅外面巡逻的保安们都在庆幸这场会议没有碰上黑帮的阻挠。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幸运。
安的手机落在了她的座位上,她收到了一条来自队员洛伊的信息: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同事叛变了。”
该隐再次承认了自己不是正统的迦塞派信徒,同时这一次坦然了许多,他对他的教义一点也不认同。在迦塞读本里,叛教者会被处以火刑。他表示自愿。
带该隐加入南国黑手党的就是本·维奥多,一个喜欢穿黑色西装打着花领结的男人。他惯用油腔滑调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准确来说,他是个娘炮。
该隐为了配合对方,称自己根本不认识琪尔。
圣安德鲁十字街的餐馆里就这样悠然的坐着两名通缉犯。当然了,在南国,人们几乎从来不管道德,他们只讲钱。
正如平坦的街道上卧了几只狗,只要不招惹他们就不会被咬。
两只冒着蒸汽的热狗上桌了,同时,店员还端上来一盘蔬菜沙拉。
“珍惜你吃素的时光吧,小子。”维奥多先生要了点啤酒,接着低下头用餐,他浓密的银色头发差点盖住了他的眼睛。
而该隐正在翻阅黑手党的名单,不出所料,他看到了琪尔。
琪尔现在的身价是一千金质币,而在她之下,有的人他们一天的工资相当于他的几十倍。
正邪两方从来没有过公正的裁决,防卫处没有让南国的治安变得更好,黑手党也没有让那些缺少教育的混混们过的很差。
该死,晕机的感觉又来了,该隐一时觉得自己有种失去灵魂的癫狂感。
“你觉得……我们这群通缉犯是‘恶’吗?”
维奥多举起盛满啤酒的玻璃杯,诚恳的说:“小子,如果你还心存善念的话,就不要加入黑手党。”
“善念?”
“必须得承认,我们所做的事情并不光鲜,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世界得了资本的癌症,而我们要用暴力去解决它。”自称黑手党行动部最高领袖之一的维奥多先生这么说道。
这时街道上传来了流浪汉乞讨的声音。
“我不明白,先生。”该隐转头望着被餐馆店员骂走的流浪汉,说。
“这是一个大型的公益组织,致力于维护每一个人的欲望。”维奥多掏出西装大衣里的手枪,对准了店员的脑袋,“这无关信仰,也无关立场。我的意思是,你只要不被你所相信的善绊住脚跟就好。”
“意义呢?”
该隐平静的望着枪口。
这让维奥多停止了射击。
“嘿,老弟,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
“我不想报复社会,我只想要钱。”
“那你应该很了解防卫处的那群混账,南国在几十年前可不是这副鬼样子。你明白的,他们在达到工业化目标后就只知道偷懒和贪污,他们那群带有身份的畜生儿子女儿们就像社会的害虫,光凭血缘就能获得普通人数倍的东西……”
维奥多激动的说道。
“当天平的两端存在严重差距的时候,是时候推翻这个狗屁的世界了。小子,相信我,我们会成为一段传奇。”
维奥多看上去几乎疯了。
这是一个还没过期就已经过时的世界。整个国家都在为没人能正经做事起立鼓掌,毫无保留的为平庸欢呼喝彩。
该隐望向划过天际的雄鹰,他快被个人英雄主义的垃圾们淹没至死了。
没人能解放他,没有人。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