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识时务
发现江春和并非江守田亲生,而是养女一事,是沈伍在幽州一名老铁匠口中问出来的,那老铁匠与江家是邻居,关系十分不错,适才知道些事情。
依照沈伍送回的密信可知,江春和八岁前,江家一直住在毗邻燕山郡的柏川县,如许多边境求生的人家一般,守着几亩田地,江守田在柏川县一户酒楼帮厨,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江守田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祖籍隶属江阳县,平素与邻里相交时,常常提到故乡。在邻里眼中,他十分爽朗健谈,但他的妻子莫氏却是个沉默寡言,貌丑无颜的女人。
莫氏身体虚弱,脸上有一大块胎记,声音也粗哑难听,几乎足不出户,极少与人相交,在江春和七岁那年便病逝了。
……
这一句话包含的讯息太多,江春和乍闻之下,心跳猛地加快,险些从椅子里跳起来。
但沈郅并未给她喘息的功夫,紧接着又扔下一道惊雷。
“江守田便是雀七口中所提的文岳,先仁康皇帝旧部,可是?”
话落,江春和再没忍住,猛盯着沈郅瞧,呼吸骤急,心口砰砰直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恩公不仅知晓阿爹还活着,还知晓阿爹并非自己生父已然让她十足惊讶了,怎么突然又成了先仁康皇帝的旧部?
这就是雀七隐瞒自己的那部分?
瞬息之间,一切情绪都在那双圆润明亮的凤眸里显露无疑。
江春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蓦地垂首,努力平复呼吸,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
烛火轻颤,她察觉恩公起身,绯红的衣袍出现在视线中,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下颌就被一道冰凉掐住。
微凉的指尖掐上那圆润灵巧的下巴,几个时辰前搭救她的手如今变成了威胁、探究。
“知道欺骗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沈郅迫使她抬起脸,将之转向深不见底的地牢甬道,嘴角牵起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容。
江春和给地牢送了数日的午膳,却并未亲眼见到狱卒刑讯拷问。如今听着那黑暗深处不断传来的痛苦,压抑的喊叫,虽看不见,心中仍是浮现出一股危机感。
眼前的恩公看起来与往日全然不同,平素枯井般阴沉的长眸中迸发出烁玉流金的神采,犹如无尽黑夜陡生白日焰。
安静凝视着人时,任何人都无法挣脱,为这双压抑又疯狂的眼睛攫取心神。
江春和亦被这无底寒潭般的眼神吓得愣了会,多看一会,却又觉得有种异样的心悸。
这样陌生的恩公令她有些畏惧,可因他对自己的特殊,忍不住产生想靠近这抹白炽的冲动。
直到心脏深处传来几声沉重又突兀的跳动,方拉回了她失散的思绪。
一阵纠结过后,江春和估计恩公知道的应该不少,若是与先仁康皇帝有关,少不得会牵扯到沈大将军。
直觉告诉她,此时坦白或许对自己更有利,遂大方的承认了。
“阿爹确实并非我生父,他说那时候幽州太乱,遇着娘时,娘就已经有了我。我娘虽然有一块胎记,可她温柔娴静,阿爹是个忠厚人,愿意善待娘。”
“自我懂事起,阿爹便告知了我实情,但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阿娘本就身体虚弱,他不想让外人说道娘亲与我,是以人前轻易不暴露此事。阿爹虽只是养父,可他待我如亲子,悉心教养我长大,在我心里,他与生身父亲并没有什么差别。”
江春和不想恩公误以为阿爹是居心叵测收养自己,如实说了收养一事。
她四岁时就知晓自己并非阿爹亲女,因为不论是阿爹还是娘,他们都没想过隐瞒她。她在一个极为开明又温馨快乐的环境中长大,得到的爱护早已超越了血脉羁绊,令她永远不会因生父不详而感到卑怯。
或许过去她并不清楚其中深意,如今确实渐渐有些明白,他们将所有能给予的一切勇气与坚定,都在成长的岁月中以爱倾注给了自己,使得如今她面对着越来越多的谜团,亦无畏无惧。
哪怕将来她的生父出现,她也坦然对之。
不过,关于文岳乃先仁康皇帝旧部一事,江春和确实不知,她都没想过整日田里来灶里去,憨憨壮壮的阿爹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呢!
听罢,沈郅后退稍许,隔着方桌,目光自她脸上一寸寸滑过,似乎在思考这张老实乖巧的脸蛋后,还藏着哪些秘密。
那目光如沉金冷玉,教人看不出究竟对这个回答满不满意。
过了会,方听他道:“原先你信誓旦旦千里赴洛京报恩,连卢佥事都为此所动,破例引你入衒机司。如今却知并非如此,可见你报恩之心不纯,我又怎知你此番是否心口如一?”
江春和瞅着他,很识时务地将到嘴的一句“你没问呀”吞了回去,若是恩公早先不做闷葫芦,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问她这些,她也会回答的。
沈郅仍是不为所动,趁势抛出质疑后的话引子:
“救命之恩,当……”
“当以身相许?”
这一回,江春和接的很快。
霎时间,沈郅剩下的的坦诚以报四个字就抵在舌尖,不上不下。
他不由得蹙起眉,看着江春和灿烂澄澈的双眸,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尤其想到先前她与宋家次女的“难搞”言论,眉头又拧了拧。
面对这张难掩稚气的脸,他到底还是有些底线在,不大想聊这般话题,于是从袖中取出一张临摹的画,摊在桌上。
“这画上的纹面,你可认得?”
画上正是雀七死前暗中留在囚车板的修罗面,江春和认真瞧了瞧,先是摇了摇头。
“不曾见过,这画上的是鬼面?”
她又凑近了些,打量这幅狰狞阴森的纹面,待她转了个方向,忽然顿了顿,抬手一比较后,猛地反应过来。
“不对,我见过!”
若是遮住下半张,上半张的纹面与她在灰衣人剑柄上瞧见的图腾是一样的!
江春和赶紧转过画,和沈郅解释道:“这上半边图腾我在灰衣人的剑柄上见过,两年前追杀阿爹的那些人的武器上也有这些图腾。”
正是因为这图腾,她才想一探究竟,为阿爹报仇。
后来的事他也知道了,不论是发现阿爹未死,赶来洛京,还是试探雀七,都是从认出图腾开始。
沈郅的心沉了沉,眼中划过幽思。
除了江春和所言,他可以确定,自己记事至今,并未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这个修罗面。
他垂眸瞥了瞥仍在上下观摩修罗面的小姑娘,抬手收回了画。
“书房后还有间空厢房,你暂且留在衒机司不要出去。如果还想活着见到你阿爹,就必须听我的安排,可懂?”
江春和配合的点头,面上瞧着无比老实巴交,乖巧可爱,还特地又一次强调,她是当真不知阿爹可能还是先仁康太子旧部,雀七故意不告诉她!
对此沈郅不置可否,没多久,那两名千户就领她离开。
走出石门时,江春和回头望了望置身于昏黄烛火中的恩公,缓缓地松了口气。
方才对话之间,她直觉恩公还是防着自己,或许挟恩以报才更让他放心。
但恩公的脸皮还是薄了些,架不住她“口出狂言”,干脆不提了。
江春和弯了弯唇,心想恩公果然还是她的小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