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再吃亿口(二)
“贺大叔,你来啦,今日还带了朋友——咦?”
“卢大人?”
江春和熟稔地与贺知省打招呼,殊不知这一转眼,就瞧见个意想不到的人,顿时惊喜不已。
真是瞌睡送枕头,她正惦记着如何打进衒机司呢,结果贺大叔直接把卢佥事带了来,奖励一笼蟹黄包子!
贺知省自然注意到小姑娘的变化,双眸微闪,但并未多言,只是拉着还没回神的卢归山落座,毫不客气地独占了多出来的一笼蟹黄包子。
“看来归山兄已先在下一步品味过佳肴美馔,既是如此有缘,下回可得叫上诲舟弟一道来。”
乍听见沈大人的字,卢归山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不是眼花了,而是当真在洛京城见到了本该在千里之外的江小掌柜!
“咳,下官也是偶然之下,有幸尝过两回江小掌柜的厨艺,今日也是托了贺大人的福,还能再享口福。”
手里那双筷子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卢归山一边想着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一边又抵抗不住鲜香的早茶。
直到这一顿异常美味的早茶结束,他等江春和收摊了,才又折回头。
卢归山在心里盘算了算,江小掌柜好几日前就在摆摊了,估摸着他们离开后没多久,她也就跟着来了。
这是追着谁来,简直显而易见了!
他瞅了瞅水嫩嫩的小姑娘,最终还是心软占据上风,没忍住出声道:“江小掌柜,你怎么突然到洛京来?江阳县的小饭馆可还好?”
见他主动提及,江春和立刻眼巴巴望过去,她也没提沈郅,只是转而道:“老家一切安好,就是想问问卢大人,衒机司还缺不缺厨娘啊?”
——缺,那可太缺了!
因有一个从不食饭堂一块肉的沈大人坐镇,还有地牢里关押的无数穷凶恶极之徒,后厨人人心惊胆战,那手都颠不稳勺,几乎没有久留者。
若换个如此厨艺的问,他一定立刻把人扛进衒机司饭堂。
可这小江小掌柜……卢归山自认是成过亲的男人,能看得出小姑娘是追着恩公,也就是他们沈大人而来。
他第一反应不是怀疑江春和的居心,当初江阳县时,他们也调查过江家,并未发现什么问题,而她也只是个将要及笄的小姑娘。
是以卢归山思来想去,认为这又是一个因救命之恩生出爱慕,一门心思追随心上人的小姑娘。
追谁不好,追沈大人呢,年纪轻轻的,想不开啊!
“饭堂之事不归我管辖,我不好做主,你……”卢归山狠了狠心,话到一半,又叹息一声。
“江小掌柜,我只能替你问一问,衒机司严苛,此事多半不能成。”
多好一个大厨啊,还是努力争取一番吧,万一沈大人突然想开了呢?他就想吃一口,就吃亿口!
“我明白的,卢大人已帮了我大忙,若不能成,我也毫无怨言。”
江春和知道机会不易,今日偶遇卢佥事已是幸运至极,很快表态,在自己的摊车里摸啊摸,找出一瓶刚做好的肉酱。
“这是我自己做的肉酱,上回在小饭馆里,就见大人们颇为喜欢,今日有缘与卢大人重逢,正好送给大人。”
卢归山双眸蓦地一亮,理智告诉他该推开,可手却不听使唤,双手接过了陶罐,小心地捧着。
“江小掌柜有心了,如此我便厚颜替弟兄们收下。”
江春和弯了弯唇,乖巧地笑着,眉心那点红痣衬得双眸明亮灼人。
她或许称不上聪明,却很幸运,或者说,她有着非同常人的敏锐直觉,在许多选择中,总能瞅准更有利于自己的那一个,大胆出手。
……
次日,容国公府。
后院水亭边红枫似火,池边未设假山,唯有一湾清池,静谧而雅致。细看之下,才可见亭中器具无一不精致奢华。
世子容钦于亭中自弈,一手执棋,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枚玉珏,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爹爹”,一名与他极为相似的小姑娘,像只归巢的乳燕般扑到他怀里。
见到女儿,他方收起玉珏,慈爱温和地抚了抚对方的脸颊。
容钦刚至而立之年,面容清隽俊朗,一双桃花眼多情温柔,比起少年郎,更添了几分沉稳从容,瞧着毫无攻击性,让人轻易卸下心防。
“跑这么急,仔细摔着。”
说话时,他便瞧见丫鬟怀里抱着的那只红木匣子,顿时也明白过来,怨不得这么火急火燎的。
沈府一早便送来了生辰礼,容瑜自是等不及的,一待吃完早膳,便捧了来寻父亲。
匣子分量不轻,分作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对羊脂白玉雕琢的玉兔,雕工精湛,玉兔灵动可爱,栩栩如生。
容瑜属兔,爱不释手的摸了好一会,才揭开第二层。
里头赫然是满满一匣南珠,日光下莹润无瑕,流光溢彩,不仅个个饱满圆润,更是质地醇厚,极为难寻。
饶是容钦也被这大手笔震了震,但很快,容瑜的注意就从珠光宝气中转移,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
“爹爹,舅舅会来瑜儿的生辰宴吗?瑜儿都要过第七个生辰了,舅舅不能不来!”
闻言,容钦神情微黯,又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脸颊,温声劝导:“舅舅与旁人不同,在府里许会触景伤情,瑜儿若是想舅舅了,爹爹可带你去沈府找舅舅。”
触何景伤何情,自然是已故的世子夫人——沈微。
七年前,沈郅殚精竭虑离开东胡,却没能来得及见到长姐最后一面,便再未踏足容国公府一步。
容瑜的期待再度落空,面上喜悦顿时化作闷闷不乐,这些南珠再珍贵,也比不上舅舅。舅舅每年都不来,表姐们都不知笑话过几回了!
她扁了扁嘴,娇蛮地哼了声,十分委屈,礼物都顾不上拿,转身就跑开了。
“可那不是瑜儿的错!瑜儿也想要娘亲!”
容钦跟着起身,却并未追上,目光循着女儿的背影,缓缓阖上了红木匣子。
不一会,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拾阶而来,她亦望了眼石桌上的红木匣子,方沉声劝道:
“瑜儿年岁渐长,该有个娘照顾她,这些年你再细心妥帖,百般疼爱,到底也比不上有娘亲在。”
“你若是——”
“母亲,不必多言,瑜儿如今很好。”
容钦婉拒与国公夫人谈及此事,垂首落在未完的棋局之上,温声道:“微娘于我,是不同的。”
……
另一边,衒机司地牢内。
悄无声息的脚步自深邃阴暗的甬道中靠近,樊楼站定沈郅身侧,垂首汇报:
“雀七仍未松口,不过属下打探到,灰衣人并非初次追到广陵郡。两年多前,似乎有一批灰衣人也曾出现在江阳县。”
江阳县,两年前。
缠绕的谜团似有道灵光一闪而过,沈郅垂眸落在昏暗不见底的甬道,余光扫过樊楼,不由得多想了一层,眼中掠过一抹兴味。
他静坐片刻,直到厨子哆哆嗦嗦的进来给狱卒送饭,一身肥肉都因恐惧发颤。
食盒里荤腥的气味令沈郅有些反胃,他一刻也待不下去,疾步而出,面露厌恶。
沈郅脚下生风,一路所过,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只盼着沈大人赶紧回议事堂的书房窝着,让他们好生吃完这顿饭。
结果他们沈大人在途经小饭堂时,身形微顿。
——他闻到了有些熟悉的香味。
不同于厨子手中那肥厚油膻的烧肉,那香味酸辣清爽,轻盈地浮在空中。
定睛一看,那一堆抢食的架势,也有几分熟悉。
卢归山等几名千户围在一张圆桌边,数双手舞得眼花缭乱,争抢着中间那只小陶罐。。不仅手忙,嘴巴更忙,脸上皆是一副陶醉模样。
“这回终于能圆馒头蘸酱的梦了!打上回我就想这么干,真香啊,不知道要是配上江小掌柜做的馒头,会不会更香甜!”
不知是谁嚷了这句,剩下的纷纷跟着点头附和。
卢归山正欲开口显摆昨日那顿早茶,刚一抬头,就冷不丁瞧见门外一道静默冷沉的身影,霎时惊得一噎,差点儿被馒头噎死。
他这一动,众人都瞧见门外立着的沈大人,纷纷噤了声,手上动作却飞快,赶紧多舀几勺酱。
可怜带来这罐肉酱的卢归山,只能含恨起身,不情愿地离开小饭堂。
沈郅了然无情的视线往他身上一瞥,卢归山就知道只能实话实说,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因为嘴馋跟着贺大人跑了才有的这回事,就挑了重点陈述。
之于自己同江春和的偶遇,以及她大约来到洛京的时间、住在哪儿、干了什么,这些他都不敢隐瞒。
待这些禀报完,才隐晦地提了提一个小姑娘在洛京无依无靠不容易,能否聘她来后厨帮活。
卢归山想着,即便沈大人不耐被人情纠缠而拒绝,至少他已陈情,过了明路,将来也好招呼兄弟们照拂小姑娘一二。
若是今日之前听到这些,沈郅确实不会搭理。
许也是命运使然,不过一朝夕,一道讯息的缺口,就将看似与谜团毫无关联的江春和推进了旋涡。
沈郅沉默片刻,视线落到那被抢来抢去的陶罐上,心中清算明白。
他不会傻乎乎相信江春和千里迢迢报恩来,灰衣人恰恰曾在两年前出现在江阳县,这小姑娘当初打昏雀七或许并非意外,如今又伺机接近卢归山等人……年纪不大,秘密倒是不少,偏还有几分胆色,知道哪儿危险,偏往哪儿探。
思及此,沈郅收回视线,毫无心理负担地给卢归山埋了个大坑。
“这些小事,自己看着办。”
丢下这句,他就在卢归山惊喜的目光中迅速消失。
沈郅独自回到沈府,招来了许久不曾受命的沈氏暗卫。
他回朝后,便再未启用暗卫,朝中诸人乃至少帝都以为沈家暗卫已悉数散尽,并不知这些年,他实则渐渐收拢了当初散落的暗卫。
之于江阳县,江春和一家人的谜团,不宜让卢归山或樊楼任意一方先掌握。
原本他甚至不打算让樊楼接触江春和,但暗卫离开后,沈郅转念一想,他的舅舅对此事还算上心,不若这边也留个尾巴,待她进入衒机司,就让樊楼盯着。
若江春和有问题,那他们或许也会有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