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搭水滑面
次日。
闭门两日的有间小饭馆重新开张,门口挂着一张写有“水滑面”的木牌。
今日开张比往日迟了一个时辰,店里只江春和一人。
张家正忙着修补宅子。
昨夜衒机司捉拿“凶犯”后不久,县衙便派了人去,不仅出钱补贴了张家的损失,更请来工匠重新搭建宅院。
这其中既有补偿之心,亦有封口的意思。
张家早在县牢就被衒机司吓了一回,恨不得再与这些事无关才好,自然不会对外说。
原本张婶娘也劝江春和歇息几日,但她本人完全不觉得受了惊吓,又怀着些私心,只歇了一夜,便驾着自己的小驴车前往小饭馆。
凶犯被捕的消息一早便传遍了大街小巷,食客们几乎都在谈论这事儿。
“我家大伯是宝鸡县的大夫,前天他与不少大夫都被官差带到李府去,花了一整日功夫,才将李老夫人救回来!听说是朝廷给的药,也不知是什么药,居然能让中风的人清醒过来。”
“朝廷的东西,哪是咱们这些人知道的,也多亏了李老夫人恢复神智,说出那日情形,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将凶犯捉拿归案呢!”
江春和在一旁支着耳朵听,不知怎的,竟松了口气,又隐约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预感。
或许是恩公的冷漠让她有些犯怵,怕他当真不顾李老夫人性命。
毕竟那是自家恩公,还没报恩呢,不想因此生出什么芥蒂来。
她望向出言谈论的那桌,希望他们再说点儿。
那青年听了同伴一句,也不再纠结什么药,转而赞同道:
“是极是极,听我大伯说,这凶犯罪大恶极,要交给衒机司带走呢!”
“该啊!这等丧尽天良之辈,就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不少食客出言附和,对这血洗他人满门的凶犯憎恶至极,合该凶犯进衒机司受尽酷刑,方能告慰李家冤魂!
江春和数着铜板记账,蓦地听见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还没来得及找到声音的主人,就听堂中央那桌的员外郎呸了一声,眼不是眼鼻不是鼻地扫了周围一圈,眼里明晃晃写着“尔等皆愚蠢”。
“这衒机司可真威风,一来就跟个土皇帝似的,想抓谁就抓谁,不给个缘由就将人打得半死!我家侄儿现如今还被关在牢里,连给他请个大夫都不许,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讨论的几人纷纷停下,目露不解地看向员外郎。
“看什么看?也就江阳县这小地方消息不灵通,你们一个个的蠢蛋,还当人家是英雄呢!在外头,谁人不知衒机司指挥使沈郅认贼作父,就是霍贼的狗!”
什么玩意儿?江春和越听眉头拧的越紧。
这些日子,她也听到一些与衒机司,与恩公有关的传言,基本上没听到什么好话。
那些她没亲身经历,即便听着不大爽,也没多嘴。
可李家的案子不同,她还是县牢一日游其中一员呢,怎么就没听说恩公乱抓人打人!
人可以吃焖饭,但不能吃闷亏!
江春和啪一下扔了手里的账簿,气冲冲走到那员外郎面前。
“你消息这么灵通,前几日县衙追捕凶手的时候,怎么不去递消息?现在凶手捉拿归案了,你关心你家侄儿该去县衙问,难不成你家侄儿就是被衒机司押到洛京的凶犯?”
“你,你这黄毛丫头血口喷人!”员外郎被她夹枪带棒一顿怼,顿时气的涨红了脸,怒道:
“那沈郅本就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过说实话罢了,你居然污蔑我侄儿,我看你这根本就是黑店!”
两人动静不小,大伙霎时齐刷刷转头看过去,江春和也不虚,上下打量了员外郎一眼。
这人她并不熟悉,估摸着新搬来不久,又是个满脸写着傲慢无礼之人,遂板起脸,哼了回去:
“不是客官你自己说侄儿尚被关在牢里么,你不说,谁又知道你家侄儿被抓?被带往县衙例循问话的人又不止你侄儿,清白的早放归家了。”
她长得稚嫩,头脑却十分清晰,凶悍说完,又收敛神色,严肃地抿了抿唇:
“客官怕是没去宝鸡县祭奠过李家吧?李家尸骨未寒,门前至今还有干涸的血迹,你不关心冤魂,却在这儿说风凉话,就不怕……”
剩下的话江春和没说完,只意味深长地望向宝鸡县的方向,脸上写满了恐吓二字。
光天化日之下,这员外郎忽然就觉得迎面一阵凉风,他梗着脖子准备继续吵,再一抬眼,却面色骤变,煞白了一张脸,闭紧了嘴巴。
江春和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正狐疑着,忽然心有所感,一扭头,就见几名身着锦衣的人往这处来。
打头的正是那位卢佥事。
她双眸一亮,在人群里瞄来瞄去,好一会才从最末找到她家兴致缺缺的恩公。
也不知道方才恩公听到了没有?要是被恩公逮到自己店里有人说他坏话,还怪难为情的。
江春和心里犯嘀咕的同时,绷着脸的卢归山心里也一阵嘀咕。
本来他惦记着临行前再吃顿好的,生怕沈大人觉得麻烦,一早就将东西都收拾好,幸好大人一如既往的不管闲事,并没有在意他们要在哪儿用饭。
哪想临到门口,还有蠢货撞上来。
这不显得他故意带沈大人出来挨骂么!
卢归山心里恼得不行,偏偏衒机司都是一群练家子,耳力极佳,方才员外郎那番指摘自然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他倒是想挽救一番衒机司的形象,却快不过樊楼。
樊楼官职比他高一级,不必听卢归山指挥,二话不说上前将那脸色煞白的员外郎捆了。
为防此人路上嚷嚷,更是直接卸了对方的下巴。
员外郎的尖叫堵在喉头,只能发出惊恐的嗬嗬声,被樊楼像捆老母猪一样五花大绑,送到县衙去了。
这一出无声坐实了衒机司的恶名,大堂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动也不敢动,纷纷把脸埋进碗里装鹌鹑。
唯有沈郅脚步未停,神色一如往常,阴沉沉的双眸扫过一群拼命装鹌鹑的人,挑了个空桌落座。
卢归山跟着凑上前,笑呵呵坐到隔壁桌,挡住了江春和的视线。
“叨扰江小掌柜了,弟兄们都觉得你厨艺甚好,临走前还想尝一回你的手艺,不知今儿有什么菜色?大堂闻着喷香!”
他第一次见江小掌柜,就觉得亲切,约莫是他家里也有个九岁的女儿,总是对这些小丫头们多一些怜惜,生怕这小江掌柜一心报恩,反而触了大人的忌讳,三两下就将话题转移了。
江春和对这位爱美食的卢佥事印象不错,闻言咧嘴一笑。
“今日时间匆忙,店里只供一道水滑面,不过浇头不少,分量大,大人们可要试一试?”
“我们不挑,麻烦江小掌柜多给我们扯点面就是。”卢归山很好说话地挥挥手,要不是沈郅坐镇在这儿,他都想一起到后厨瞧瞧,现在只能安分地坐在这儿等。
面团是一早就揉好放在案板上的,取十分白面,和成一团。因水滑面更讲究面团筋道柔韧,使用前还需在冷水里浸一浸,等面完全发好。
江春和捏了捏其中一剂面团,轻扯后确认面团足够韧,方取出其中一团。
水滑面不必搓捻,只要双手直接拉扯成阔薄面片即可。她力气大,一小块面能扯两臂长,面片薄而不断,随着动作上下弹动,柔韧不已,只要放入清水中烫熟,而后放于空碗中,淋上一勺早准备好的浇头。
水滑面素净,浇头是点睛之笔,馅料丰富而鲜美,内含芝麻酱、杏仁酱、咸笋干、酱瓜粒、糟茄子、腌韭菜、黄瓜丝、姜丝,再辅以江春和秘制的肉酱,几乎占了半边碗。
怕衒机司这群练家子吃不饱,江春和还特地单拎了一碗浇头出来,随他们加料。
水滑面出锅快,上桌后,热腾腾的面融化了酱汁,用长筷搅拌几下,面片边立刻浸满了浇头,鲜香四溢。
挑起一筷子下肚,入口滋味极为丰富,霎时间芝麻的酥香、黄瓜的脆嫩、笋干的鲜美齐齐霸占了味蕾,刺激着人的食欲大发,不自觉地便大口吃起面来。
面片充分吸收酱汁,柔韧弹牙,油润香滑,既中和了浇头的重口味,又在其中添了一分米面的清淡香甜,连被不少人嫌弃的姜丝都变得美味,微微的清香辛辣去除了酱汁的油腻,将原本八分的香气生生提到十分,回味无穷。
吃完面,再喝上一碗素汤,浑身都暖融融得,满足地只想叹息。
卢归山从吃下第一口起,就惊为天人,只来得及夸了几句绝妙,就赶紧同那几个饿死鬼抢勺子舀浇头,抢到就是赚到!
江春和自然不会介意这种“忽视”,笑眯眯道了声谢,就又忍不住看向恩公。
卢佥事几人围坐在一块儿,吃的热火朝天,唯有沈郅独自坐在角落,面前只有一碗素汤。
同上回在县衙时差不多,他几乎没吃什么,仿佛成仙了似的,那一碗面也分给了隔壁桌。
人都是肉体凡胎,不可能像话本子里的神仙辟谷,江春和瞅着恩公,寻思着他是不是不放心吃外面的食物。
瞧恩公那般瘦削,估摸着在家也没好好吃饭。
她活像个盯着挑食孙儿愁眉苦脸的老太太,挠了好几下脑袋,还是没忍住,上前几步,停在方桌对面,隔着一段距离,试探问道:
“恩公,可是不合胃口?”
沈郅面前只有一只空汤碗。
素汤鲜香暖腹,入口的刹那,舌尖能品尝得出其中鲜美。可当那暖融融的汤与炖熟的嫩白菜滑入腹部后,却刺激得腹部一阵刺痛。
刺痛一闪而过,沈郅很快就感觉不出任何鲜香,脑海中只剩下残阳如血的边陲,饿殍遍野,脚下处处尸山血海,天地间充斥着腐臭。
不过须臾,他微垂眼眸,目光转而落到那几个恨不得连酱汁都舔干净的身上,露出眉心紧拧的模样。
那双阴郁的凤眸仿佛凝水成冰,被他扫过的人皆心慌胆颤,赶紧把剩下那点汤喝了,也不讲究消食儿,一抹嘴,丢下一颗分量不小的银锭子,便起身离开。
出门后,众人有志一同的与卢归山对了个眼,纷纷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
这可是他们办案这么久以来,在外吃过最美的一顿!
哦不对,还有前日在县衙那顿,都是出自这位江大厨之手。
要不是怕大人生气,他们非得问江小掌柜要个几罐子那种浇头酱,蘸白面馒头不要太香!
江春和落后几步追到屋外,困扰的举着银锭子。
她很想问,那些灰衣人究竟是什么人,可观恩公的态度,就知自己还是别冲动开口的好。
以她如今的身份,对灰衣人的态度应该仅止于杀害李家的凶犯,凶犯落网,她该有的态度是嫉恶如仇,而非探究。
贸然开口,万一被怀疑有所勾结,那就冤枉了。
还得从长计议!
江春和微微用力,攥紧了手中那只银锭子,也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