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肉鲊碎金饭
江春和本就微圆的凤眸瞪得更圆滚了。
星子一般闪亮的墨瞳盯着对面那道牢牢记在心底的身影,眉心那抹小红痣亦平添了几许雀跃。
这变故来得突然。
王县令以为她被吓傻了,念及这总归是自己县里的百姓,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呢,正想提点一番,却听身侧的人忽然出声。
“你见过我。”
沈郅眸光动了动,与对面那道熠熠视线相对。
其中并无江春和想象中的惊讶或是恍然,甚至没问一句。
有的只是审视与冷漠,笃定地落下这短短四字,声音如冷潭幽深,不像在说我们见过,而像是“你要死了”。
王县令越发慌了,为自己的乌纱帽狠狠捏了把汗,拼命想着如何同沈大人解释,自己没有指示县里人窥探大人行踪的意思,结果就见对面那胆大包天的江掌柜又说话了!
江春和不仅没被吓着,反而重重点头,颇为骄傲地道:“大人曾在幽州燕山郡救过民女一命,是民女的恩公,民女记得您!”
幽州燕山郡这五个字一出,衒机司众人皆面色微变。
那正是七年前,大人从东胡归来,入军中收复的第一座失地。
可沈郅乍闻幽州二字,眼中却已没有任何波澜。
他看了樊楼一眼,后者立刻提刀上前,用那毫无起伏的声线道:
“初九那日你与李文盛曾在茶楼雅间单独待过一炷香,那日你们都说了什么?提到你时,他的神色不对。”
樊楼正是此前幽灵似的,带江春和来此的副指挥使。
此人与衒机司其余人不同,向来只听沈郅命令行事,旁的不闻不问。
江春和没什么可隐瞒的,幸好她记性不错,樊楼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字不落。
包括两人缘何相看,对方说自己祖籍幽州,怎么读的书考的学,末了,还将自己恐吓他不结亲的事儿也一并说了。
她觉得李公子可能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被自己恐吓的事,所以神色古怪吧。
话毕,王县令也古怪地看了江春和一眼,显然是不信的。
樊楼仍是面无表情,他只负责问话,至于回话内容是否可取,全凭沈大人决断。
江春和看不清恩公的神色,怕他不信,抿唇想了想,低头看向手上那副镣铐,忍着镣铐划破皮肤的痛,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将其掰弯了。
而后抬起手上彻底变形的镣铐,老实巴交的看向恩公。
沈郅没张口,只瞥了一眼,便半阖双眸,重新归于静默,谁也不知他究竟想着什么。
王县令已经擦不动汗了,神色麻木地充当吉祥物。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官途,不,他的小命可能也要止步于此了。
什么人呐,是桌椅板凳不能掰吗?县衙的镣铐说掰就掰,有没有考虑过他这个县令的处境啊!
在王县令的无声哭泣中,卢归山领着人回来复命。
余光瞥见那扭曲的镣铐时,他自然而然看见那个模样乖巧的小姑娘,心里咦了声,面上仍端肃着。
先前卢归山与其余几名千户将所有涉事之人查了个遍,又往李家跑了一趟,终于有了新发现。
“大人,属下等发现李老夫人中风并非惊厥,而是被人下了药导致。”
江春和就在不远处站着,闻言不由得一惊,下意识望向上首,一并等着回答。
沈郅仿佛没看见那道小动物一般炯炯有神盯着自己的视线,只淡淡道:“能让她清醒吗?”
言下之意,卢归山听懂了。可他也怕用药太烈,不小心将人……到时不好向陛下交代。
这厢犹豫间,沈郅就没打算继续让他行事,转而道:
“樊楼,你去。”
“是。”
樊楼应声,像一道没有感情的影子,旋即离开。
卢归山低着头,对沈大人此举颇感复杂,但由不得多想,就听沈大人清冷的声音又起。
“都审过了?可有什么结果。”
“回大人,除宝鸡县两名药铺掌柜意图隐瞒凶犯曾去店内抓药,其余皆交代清楚,并无牵涉。”
沈郅嗯了声,这才松口,允许明日将这些江阳县的百姓放出去。
对于那凶犯的身份,他隐约能猜到一些,无非是死士或暗卫,之所以扣了这些人来,也是不想漏了哪条小鱼。
听了这话,王县令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让人把江掌柜领回去。
江春和又被衙役原路送回原先的牢房。
这会子她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一面是见到恩公的喜悦,一面又满是对恩公变化的不解。
在张婶娘等人看来,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就是受了惊吓,尤其看她手腕破了一圈皮,心疼的直抹眼泪。
没等张婶娘找到干净绢布给她包扎,衙役又去而复返。
众人如临大敌,却见那衙役冲江春和招了招手,很是客气道:“江掌柜,还烦你出来一趟,替大人们做顿宵夜。”
江春和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同衙役商量道:
“衙役大哥客气了,我现在就同你去,就是待会夜宵若有剩余,我能不能拿一些出来?大家被关了几个时辰,也什么都没吃呢。”
衙役爽快应了,将那已不中用的镣铐解开,
原本王县令吩咐了人下去传膳,结果他近来实在流年不利,不巧府上厨子因老母去世归假了。
这深更半夜的,他愁了好一会,才想起牢里还关着县里的名厨呢。
……
等江春和走进后厨,发现之前那位卢佥事也在。
她也没多问,想着约莫是不放心,派了个人过来盯梢。
这没什么大不了,她毫无心理负担,目光迅速自案台划过,想着做个什么又快又能填饱肚子的。
她没说话,反倒是卢归山走过来,递去一只小瓷瓶并两块干净绢布。
“先包扎一下吧,不急这一会儿。”
江春和呆了呆,没想到这位卢大人还挺好心,老实接过道了谢。
她年纪小,本就是一团孩子气,这般看着越发娇憨可爱,令卢归山想起自己九岁的小女儿。
不过他也就是心软了一瞬,便恢复了铁面。
江春和将后厨现有的食材扒拉了一遍,发现除了蔬菜,还有两块猪腿肉,一块生一块咸以及一锅剩饭,决定炒个碎金饭,拌个肉鲊,再煮一锅白菜豆腐汤。
碎金饭简单,想要做到美味却也不那么容易,县衙没有她自己酿的酱,只能凑活些。
打几颗蛋,切些咸腿肉丁,笋丁,再拿一只小碗,舀一勺荤油,加酱醋搅匀,而后起油锅,先后倒入剩饭、蛋液与酱料,趁热反复翻炒,使之上色均匀,确保每一粒饭都裹上金黄蛋液,吸透酱香。
肉鲊稍微复杂些,要用到几乎一盏醋。
江春和对调味料十分敏锐,很快就调出一碗满意地酸辣口拌料。而后抄起菜刀,用刀背拍松腿肉,切至小块儿,用沸水烫熟后,再用布将肉块包裹拧紧,扭干水分,浇入她调好的拌料,
等拌料入味的功夫,刚好够煮好白菜豆腐汤。
卢归山已然看傻了,他知道这小姑娘力气大,还是个厨娘,却没想到她刀工娴熟,颠勺比那些老牌大厨都稳。
尤其是那碎金饭出锅的刹那,他甚至没忍住用力吸了一口,差点忘了自己现在身处江阳县牢,而非洛京酒楼。
他在衒机司也算排得上铁面无私,出身世家,却全无世家子弟的毛病,不爱玩不爱赌,唯独好一口吃。
先前去小饭馆门口抓人时,卢归山就闻到那食盒里遮不住的肉香了,等到他真的吃上那再简单不过的一饭一菜一汤,这颗铁面无私的心就有些动摇了。
太香了!
碎金饭粒粒分明,每一口都能吃到蛋碎,米香裹着酱香,咸肉丁与笋丁绝配,鲜得人简直吃到不想停!
再配上那碟肉鲊,酸辣爽口,一点儿不觉油腻,吃完再喝一碗热汤,真是从头熨帖到脚,舒适的只想叹息。
江春和不知自己又收获了一位吃货的赞美,她慢吞吞拿着食盒,余光瞄着独坐一桌的恩公,发现他面前只有一碗白菜豆腐汤。
虽说做这道汤,是因初见时她觉得恩公好看,比她地里最鲜嫩的小白菜还好看,一个愣神手里就多了颗白菜,顺手做了。
可也不能只喝汤吧?难道恩公不喜欢碎金饭和肉鲊?
至今从未失手,样样拿手的江大厨有些纳闷,自己咬了口碎金饭,又尝了尝肉鲊。
明明很香啊,荤而不腻,酸辣爽口,别人都吃的都很欢!
江春和不大明白,狠狠咬了口白菜。
……
次日午后,众人得以离开县衙。
分明也没过多久,可众人却有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赶着离开此地。
唯有江春和落在最后,走出县衙大门时,还忍不住回头向深深的曲廊望了眼。
在牢里睡不着,她就想起恩公。
阿爹一直叮嘱她,说恩公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若将来能再见,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这话阿爹每年都会重复一遍,所以她才会将沈郅的样貌一直记在心中。
她总算又见到了恩公,知道恩公的姓名,可是恩公好像变了。
不仅消瘦许多,整个人都好像变得死气沉沉。
就像是水灵灵的小白菜蔫吧了,叶片卷缩成团,护着藏在里头的芯。现在她还能报上恩吗?
分明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恩公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桀骜锋利的少郎将,看向幽州失地的眼底,有着誓收山河的决然。
虽然那时候恩公也冷着脸,但至少看着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究竟是什么,让恩公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