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面具下的丁六（二）
沈郅瞧着萧诚周身的气息如雪崩倾泻，便知是妥协了。
他扭头扫了张氏一眼，恍若无事的松了手，在郡王府一众如丧考妣的灰白面色中，他的笑容显得格外嚣张无度。
“看来郡王已有了决断。”
萧诚闭了闭眼，命心腹上前制住张氏，封了她的嘴，一并请到了东院。
守在东院的仆从皆是郡王妃的人，见着郡王来此，主子又被钳制着，吓得连忙跪下，谁都不敢出声。
“……将门打开，不，你去将人带出来。”萧诚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不知婉娘是否对丁六用了私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只得命心腹进去，待松绑后，又理了理衣衫，方领着丁六出现人前。
丁六一袭衣衫已被鞭刑抽打得破破烂烂，但他的步伐却依旧沉稳，低垂着眼眸首先来到萧诚面前，俯身跪下。
“卑职参见郡王，王妃。”
数个时辰滴水不进，使得丁六的声音沙哑粗粝，萧诚听在耳里，心底十分不是滋味儿。
他看向那张自己亲自命人打造的玄甲面具，只觉得喉头艰涩。他知道这孩子的秉性，若非自己亲自下令，除非砍下头颅，这孩子是不会向任何人揭开这面具的。
原本，他也以为这张面具会陪伴这孩子一辈子，只是不想沈郅仅靠着种种蛛丝马迹，便猜出丁六的身份有异……
萧诚禁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且起身，取下面具吧。”
丁六一直将郡王的命令奉若圣旨，可听到这话，头一回忘了遵命。
他愕然地望向对方，右手微抬，却愣在了半空中。即便玄甲遮面，仍能瞧见那双眼眸中的错愕与不知所措。
“取下面具吧。”
直到萧诚再次重复，丁六的手方迟疑地落在了玄甲之上，只是这一回，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满目阴鹫怨恨的张氏。
“卑职遵命。”
随着话落，那几乎快要与他融为一体的玄甲亦随之剥落，露出一张俊朗不失英挺的面容。
刹那间，整个院落都安静下来，连风都暂止了似的，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有震惊，有唏嘘，有不可置信。
“你，你的脸好了？”
萧诚如遭雷劈，在这张脸上反复打量，甚至做出擦眼睛这等幼稚之举，仍旧没找出黑斑的痕迹。
丁六紧紧攥着面具，并未回答。
他清楚这些视线的原因，可他却并不觉得骄傲，只觉得无所适从，紧紧垂着眼眸，像是骤然被光笼罩的影子，没了面具，他亦没了身体。
江春和震惊地险些忘了呼吸，盯着丁六看了许久，脑中那些违和的画面终于得到了解释——怨不得她说成亲那日世子怎么脱胎换骨了似的，这个才是那日与县主成亲之人啊！
她连忙四下看了看，发现郡王府中人的震惊并不比自己少，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一看就知这丁六与萧寰是双生子，既如此，为何乐安郡王府不仅数年来对外宣称唯有一嫡子，连府中众人也丝毫不知情呢？
不仅是不知情， 江春和发现这些目光中，唯有郡王妃目光凶狠，一点儿不像看自己的孩子，反而像是在看仇人。
她不由得扯了扯沈郅的衣袖，用口型比着“世子”二字。
沈郅身形未动，他倒是没怎么盯着丁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同样震惊不已的萧诚，沉声道：“事已至此，郡王可能言明了？郡王府缘何要藏着一个嫡子？”
……
二十年前，因老郡王与王妃去得早，萧诚既要忙于乐安郡的政事，又要看顾青石关，无暇顾及府内庶务，乃至郡王妃张氏生产时，他亦未能及时赶回，只交代了管家与心腹好生照顾。
谁知就是这一疏忽，令府内出了岔子。
后院一名侧妃趁机下毒谋害张氏，导致生产时母体中毒，不仅令张氏难产疼痛了整整三日，产下的双生子中，更是有一名面带黑斑的怪胎。
乐安郡向来有孪生双子不祥，刑克六亲之说，更何况那怪胎生来便有黑斑，骇人可怖，张氏中毒神志不清，疼痛惊惧之下，当即被刺激地发了疯，要管家杀死那怪胎。
管家自是不敢随意处置，且那侧妃得手后便在院中自裁，死无对证，只得对内外皆下令隐瞒双生子之事。一边安抚郡王妃，请名医为王妃医治，一边命人传讯给郡王。
好巧不巧，青石关生变，有内贼与流寇勾结，里应外合突袭关辖，使得萧诚遭受暗算，重伤昏迷。
如此消息传回府中，几乎坐实了那怪胎刑克六亲之命，管家无奈之下，也只得先将其遣送出府。
待萧诚苏醒后，已是三日后。
他得知妻子生产之事，自责悔愧不已，为了弥补，他不仅清洗了府内几乎所有下人，更是遣散了后院，唯余王妃一人，往后格外包容她。
彼时张氏身子虚弱，萧诚能下床后，率先去看了那“怪胎”。
起初他亦被那黑斑吓得心悸，可当他接过心腹递来的砒霜时，却又始终无法下手。
他并不信鬼神之说，即便此前诸多巧合，当靠近那丑陋骇人的幼子，他心中仍是生出了一丝不舍。
——不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又如何能害死亲人？
萧诚并不想毒杀这个孩子，可妻子如今神志不清，只认留下的那一个孩子，一旦提及双生子的另一个，她便发疯一般惊恐尖叫……为了家宅安宁，为了郡王府的名声，他最终决定剥夺这孩子的身份，以郡王的名义，对外公布王妃喜诞嫡子。
而怪胎则被送往山上一户鳏居猎户家中抚养，取名为丁六。
每年萧诚皆会抽空来瞧丁六，他并未对这孩子隐瞒实情，只要日后这孩子有出息，他也会暗中托一把。
但随着年岁渐长，他发现这孩子的体格比寰儿更加健壮，于练兵习武格外有天分。连性情也忠厚，从未对任何人产生怨言，反而因自己之故，常觉亏欠亲人，尤其是母亲。
有时候丁六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出生，若没有自己，母亲就不会那般痛苦，再受不得任何刺激。
萧诚并不希望这孩子郁郁寡欢，是以待猎户病故，便将丁六送至青石关，并请人专为其打造了一张玄甲面具，对外皆称毁容之故，好让他换一方天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