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阴间（四）
七
无可奈何兮，
白日走而朱颜颓。
少日往而老日催，
生者不住兮死者不回。
况乎宠辱丰悴之外物，
又何常不十去而一来？
去不可挽兮来不可推，
无可奈何兮，已焉哉。
惟天长而地久，前无始兮后无终。
嗟吾生之几何，寄瞬息乎其中。
又如太仓之稊米，委一粒于万钟。
何不与道逍遥？
走出野鬼村后，突然豁然开朗，但腥风扑鼻，一条血色大河奔流不息地的在眼前哗哗流过。
河中，有一艘小船正奋力向岸边划来，船夫边卖力地划着船，边唱着歌。水声虽大，歌词却一个字一个字钉入耳中，清晰如斯，如同一个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正中靶心，让我身边的群鬼神情益发悲催。
到了河边，河水汤汤，血红的水流中似乎漂着无数的不清不楚的东西，血腥味益发强烈，闻到后让人想吐。
船夫靠得岸来，停了歌，不停地召唤着渡船吗渡船吗？但新鬼们没有一个响应，许是河大浪急船小，河中还漂着那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没有谁有胆去坐船。
我们随大流跟着穿过野鬼村的鬼流，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远远的，一座九拱的石桥横跨大河两岸，在这灰蒙蒙的天光下异常醒目。这应该就是奈何桥，这条河应该就是忘川河，那么，河中漂着的东西，大概率应该是人身上的血水与器官，但并不确切。
到了奈何桥，大家沿着桥面拾级而上，只见桥面栏杆边站满了鬼，它们都向河中看去。我们走到栏杆边，往下一看，只见河中模模糊糊流淌着一些长条的物事，似是人类的尸体，无数大嘴光头黑鸟在上面盘旋，黑鸦鸦地一片，在寻找机会啄食尸体。我身边一个新鬼特别悲切，拍着栏杆捶打着胸脯，如丧考妣地大声哀号。我仔细一看，发现桥下河中一具尸体顺流而下，这具尸体与我身边这个鬼长得一模一样。只见那具尸体开始还好好的，随着水流浮近，尸体迅速地腐烂，无数白白的蛆从尸体的五官与露在外面的皮肤里钻出来，那群光头黑鸟不停地在上面啄食。或许是感觉到痛，感觉到了它的灵魂就在桥上面看着它，它伸出了它的双手，瞪着双眼、张着嘴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如同孩子寻找妈妈一样，做出向桥面上的鬼扑过来的姿势。桥上的新鬼，受不了自己曾经的躯体变成这般模样，也拼命向尸体伸出双手，嘶叫着向河中扑去，只听得哗的一声，它与它的尸体相会去了。
我向左右看去，只听得扑通声不断，很多新鬼都去寻找自己的曾经的身体去了。
老石头在旁边，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的颤抖。我赶快拉着他的手，深恐他也跳下去。他向我微微摇了摇头，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只见河面上流下他的尸体，安静如同一块石头，在流到近旁时，突然燃起一道蓝色的火焰，尸体燃烧起来，如同一朵五色的花，但时间极短，很快就气化，消失在这阴暗的天地里。
“走吧。大色鬼，你找不到你的皮囊的。”小小在旁边说道。
“这奈何桥似乎并不可怕啊！”我问道。
“经历了死别才会知道奈何桥很残忍。”小小说。
“魂魄与自己的身体，其实是两样东西的结合体，在还没有出生时，它俩就在一起了，以后几十百来年从来没有分离过，现在突然分离了，怎么可能不难受呢？”小九在旁边说，他要说起这些东西来，总是少年老成到有点老气横秋，“你们人类总是因为别离而难受，对爱人、朋友、亲人的永别更是痛不欲生，但实际上，人类最爱的还是自己，最难别离的也是自己，所以，当看到与自己真正朝夕相处几十百来年的另一部分时，特别是看到那部分在腐烂变臭、遭到光头黑鸦与蛆的袭击时，大部分新鬼都会受不了。”
“这个惩罚有什么意义呢？”老石头已经平静下来，它在旁边问道。
“地狱不是要够恐怖吗？就设置了这个环节。”小小笑嘻嘻地说，“其实，人类太过于看重自己了，这个也是警示的。不过，对于扑下去的新鬼，阎罗们并不处罚，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好一个人之常情！”老石头有点自嘲地说。
“走吧，去喝孟婆汤去。”我在旁边说。
“呵呵，喝孟婆汤，你这次就别想了吧。”小小略带讥讽的说。
“奈何桥那边不是就有孟婆汤喝吗？”我疑惑地问。
“过了奈何桥，前面是还魂殿、望乡台与迷魂殿，再过去就是阎罗殿了。酆都城没有孟婆，也没有孟婆汤。”小小说。
“那孟婆在哪里？”不仅我，老石头也有点糊涂了，他问道。
“阴间也跟你们人间一样，也是由很多座城市组成的。最有名的城市就是东岳城、九华城与酆都城。东岳城是阴间的中心，东岳大帝与酆都大帝都在那里，他们是阴间的主宰；九华城是地藏菩萨的驻锡地，地藏菩萨在那里超度恶鬼；我们这里是酆都城。阴间要执行世间有情这一世的判决与刑罚，这个功能就由酆都城承担，所以，这里有阎罗殿，有十八层地狱，有饿鬼城，都是你们人类感到恐怖的存在。至于孟婆，她在东岳城，五道轮回机构都在东岳城，只有这五道轮回，才需要忘记前世与阴间的所有事情，所以，三生石、孟婆汤都是东岳城才有的。”小小难得地如数家珍。
“这样也对，只有需要轮回到人间的才需要忘记。”老石头说，“在阎罗殿审完了，再送去东岳城轮回？”
“上二道轮回的，阎罗殿有专用的交通工具送大家去，轮回为人道的需要服役七年，等七年期满，阎罗殿会发路费自己去，畜生道饿鬼道的则由鬼卒押过去。至于下十八层地狱的，十八层地狱在酆都城，就直接送进去了。”
“那上三道的是不是可以在阴间边玩边去，有时间限制吗？”老石头有点踌躇，似乎冒出了一个想法。
“你想呆多久呆多久。这个阴间不只有恶鬼，阴间大部分都是居民，其中好多阴人都是上三道轮回的。不过上两道轮回的少，轮回为人的，它们很多都不急，有的不想那么快受轮回之苦，有的还想在阴间玩玩，就没有急着轮回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就在阴间住下了。他们只要不违反阴间的律条，就没有谁来管他们，还可以跟你们人类一样娶妻生子。”小小笑着说，这话她前面跟我说过。
“上两道轮回想在阴间再待一些时日的，可以跟阎罗申请，阎罗会给你们安排住处，你们可以在酆都城各个地方通行，待遇很崇高。”小小接着对老石头说，她似乎认定老石头会被轮回到上两道。
“这个好，我如果没有轮回进入下三道，就先到阴间游历一番再说。”老石头转过头看着我说，“小兄弟，到时我们一起？”
“我怕没你那个福分。”我苦笑道。
“我总是感觉你不像你说的那么坏。”老石头很真诚地说。
“那前面的迷魂殿是干什么用的？”我岔开话题，问道。
“迷魂殿，顾名思义是给新鬼喝迷魂汤的。新鬼沾染了人的习惯，喜欢说慌，总是拣对自己有利的说。喝了迷魂汤之后，就会抛开在人间沾染的坏毛病，一、会有明确的善恶观，是非善恶清清楚楚，不会再有说慌的念头；二、会强化记忆，对自己在人间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即使它们早就忘记了的事也会一清二楚，连细节与心理活动都可以像你们人间放电影一样放出来。这样，进了阎罗殿后，不要任何审判，所有新鬼都会竹筒倒豆子，将他作为人时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在需要时，它甚至会像放电影一样放给阎罗与判官们看。你就等着吧，看看你曾经做的什么事！”说到后面，小小有点幸灾乐祸。
“还魂殿是做什么的？”老石头看到了我的尴尬，帮我岔开话题。
“还魂啊！”小小理所当然地说，“黄泉路上那些沾了彼岸花香的、被恶狗咬死的、被金鸡啄死的、被小鬼吓破胆的、被饿鬼撕碎的、还有跳下奈何桥的，都会被鬼卒捡到还魂殿还魂，等还了魂后，再与你们汇合，上望乡台，见亲人最后一面，然后就去迷魂殿阎罗殿。”
“这个设计还挺合理的，在六道轮回面前人人平等。”老石头由衷地称赞道。
七
望乡台有点游戏。
它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个上宽下窄的高台，也不陡峭难行。事实上，望乡台虽然称之为台，只是一个比其它地方稍高一点的看不到边的广场。登上望乡台不难，也就七级台阶，而且台有多宽，台阶就有多宽，走上去很方便。台上布满了一排排木质栏杆，密密麻麻的。仔细一看，这些栏杆一段段分开，一段也就一个正常人的宽度，如同人间玩虚拟游戏的操纵杆。从奈何桥与还魂殿过来的新鬼，密密麻麻挤在台上，双手摸着栏杆，不需要戴头盔等任何设备，就可以看到自己前世自己心中最惦记的地方当前的场景，如同看4d电影一样身临其境。
台上新鬼们的啜泣声、呻吟声、号啕大哭声，仿佛要把阴间的天都掀开一样。
更有鬼在寻死觅活，拼命地用头去磕栏杆，头都磕得凹陷进去了。
当然还有怒不可遏的、捶胸顿足的、悔不当初的，大约就是死后碰到了诸如自己尸骨未寒兄弟相残老婆已经跟别人温存去了的事的。
我们中只有老石头有望乡这种需求。我想体验一下，却被小小拦住了。小小说，望乡台能让人看穿生死，生人看多了没有益处。就是新鬼，阴间也比较包容，虽然不是想看多久看多久，但多看几次也不没谁管。
人在活的时候如果太计较自我得失的，在望乡台看久了，大多会心如死灰，恨不得再死一遍；如果总是考虑子孙后代的，如果方法不当，也会后悔不及悔不当初。
我们陪着老石头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终于找到了一处栏杆。老石头眯着眼站在栏杆前，好一会后，终于把手放在栏杆上，双眼看着前方。
在我看来，他前方只是一排一排的摸着栏杆的新鬼。但我转过头看他，却见他开始还算平和，慢慢地脸部有点痉挛，双眼流出了泪水。
他狠了心似的，猛地放开了手，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中间双手动了动，似乎还想再去摸着栏杆体验一下，但几次之后，他转过头对我们说：“走吧。”
我们沉默着跟着老石头走下望乡台。好一会，他终于缓过神来，转过头笑着对我们说：“让大家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的，这是人之常情。”我安慰说。
“老太婆是个心情特别平和的人。只是，我们在一起七十多年，我突然走了，她习惯不了。现在吃不了喝不下睡不好。后辈们千方百计让她吃好睡好，她怕儿子们担心，强颜欢笑地尽力吃了，但这个觉却怎么也睡不好，儿子们有什么办法？她存心想跟我来了，可能隔不了多久，她也要来了。”老石头说到这里，还是有点黯然神伤。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小姑娘，你说上三道轮回可以在阴间想呆多久就呆多久？”老石头问小小说。
“是啊，在阴间成家都可以。”小小说。
“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吧，她下地狱我也下地狱。”老石头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动情地说。
“怎么这么渴的。”我舔了舔嘴唇，嗓子有种几个世纪没喝水的感觉。
“这就是了，大色鬼，该你原形毕露了。”小小嬉笑着说。
原来，新鬼一接近迷魂殿，不管之前你有没有喝什么，都会感觉到口渴，开始还只是有点嗓子干，到后来，嗓子会像刀子在割一样，而且，你只要不喝迷魂殿的水，就是逃离了这个地方，不管多远，你的嗓子都会一直这个样子。
真正考验的时候到了。
我并不是真的死了，而且是肉身到了阴间。如果只是想到阴间一游还没多少问题，我是想混入十八层地狱的，要怎么瞒过阎罗，以正常的程序进入十八层地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