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阴间（二）
三
“小兄弟，看起来心情不错。”旁边一条传送带上传过来一道平和的声音。
我转头看过去，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身材胖瘦适中，虽然脸上也是一副灰扑扑的死像，但神情举止很正常，就像一个天生长着这副肤色的平静的人。他也转着身子对着来时的路，看到我看他，他很亲切地回敬我一个和善的笑脸。
“反正要死的，时间到了就死呗，有什么好伤心的。”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看兄台还很年轻啊，这么豁达，佩服！”
“年轻与有没有活够是两回事，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年龄死，只要做到没遗憾，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故意玩深沉。
“也是，做人做了该做的事，没有遗憾了，也就是了。”老人心宽体胖，应该是有道理的。
“就是。”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主，我是明明没死信口雌黄，他是真死了的人，不知道它的不后悔是什么？人心不足，这山望着那山高，吃了碗里想锅里，得到了这个还想得到那个，享受了这个还要享受那个，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真的没有遗憾呢？
“兄台贵姓？”老人不认生，张口就问。
“免贵姓墨，叫小墨就行。”我也没有隐瞒，见他不见外，也问道,“您老贵姓？刚才听你说人生没有遗憾了，似乎享尽了人间富贵。”
“享尽人间富贵？”老人自嘲地说，“富贵是享不尽的，你看这里这么多人，在人间享够了福的多了去了，却一个比一个伤心。”
我向四周看了看，全是面容悲戚的，点了点头说：“也是，像您这样心态平和的，这里好像没几个。”
“老汉姓石，你叫我老石头就行。”他接着说，“人在世上是没有个能享尽什么的。在老石头我看来，该胡闹的时候胡闹过，该轻狂的时候轻狂过，该疯狂的时候疯狂过，该吃的亏吃过，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尽力了，我看就可以了。人生，没有错过最好的人，没有耽误该做的事，每个年龄段该做什么都没有耽误，即使早死也叫做死得其所，就没有什么好后悔好遗憾的。何况，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精彩，我活了九十三年，所有精彩都体验过，没什么舍不得的。”
“精彩！”我由衷地赞叹他的这个观点。人活得累，既是因为人心不足，即使那些世人眼中混得很好的人，总是什么事都与别人比，这方面比这个人差，那方面比那个人差，没有满足的时候，总有比不上其他人的，也就没有开心的时候；也是因为有的人太把自己当回事，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说话做事太谨小慎微，到了最后一刻，该说的话没说，该做的事没做，最终遗憾终生死不瞑目。
这时，已经到关口了，我感觉后背一松，前头那个鬼已经过关了。
我转过身来，眼前一片迷雾茫茫，一个牛首人身的高大鬼卒站在一边，长相奇特，神态如同一头老牛一样憨憨的，倒并不可怕。
我从怀里掏出路引，在牛头鬼卒面前一晃，路引放出一道黄光，从我手中消失，突然从迷雾中产生一股巨大的吸力，只觉得身子一晃，如同坐滑梯一样，我急速穿过一个恐怖的万花筒，眼前黑雾缭绕，变幻出无数的大口向我扑过来，刚想本能地喊出来，抬头一看，已经过了鬼门关，眼前一片清朗，如同月夜下的人间，只是天上并无日月。
往旁边一看，史老头也过了关。
“石老师，我俩一起往前走吧。”我邀请石老头说。
“好。”石老头很爽快地答应了。
四
走出没几步，突然间一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眼前一个广场，广场临时搭建了一些帐篷与展厅，到处都是鬼，可以用鬼山鬼海来形容。再回过头来一看，身边也是鬼，刚刚走出的鬼门关不知去向，我们如同做梦一样，突然置身在这片广场上。
这一点让我与老石头都有点始料未及。
在我的想像中，阴间应该就是如同刚才过的鬼门关一样凄凄惨惨的，黄泉路、望乡台、忘川河、金鸡岭、恶狗村、奈何桥、迷魂殿，一直到阎罗殿，路上应该到处都有恶鬼挡道，折磨着我们这些新来的人生地不熟的鬼。哪曾想到这里还像个集市一样熙熙攘攘？
仔细一看，广场上这些临时搭建了帐篷与展厅，类似于人类的人才市场，实力大的公司搭建展厅，实力小的公司在外面租个展位或者搭个帐篷，再次的就只能安排人到处发传单。这里也一样，三六九等，到处都是招工的。不过他们这里生意好，所有展位前都鬼满为患，连发传单的，都有鬼魂抢着看。
我与石老头走着，一个发传单的鬼塞了一张传单给我，我随手展开，与石老头凑在一起看。
对十八层地狱说不！
免黄泉路之苦！
只要是人，生前都有可能干过点小坏事。
不用急不用愁！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甲上甲公司帮你忙！
甲上甲公司承揽酆都城市建设重点项目，现因业务拓展需要，急聘工鬼二十名，经验不限，过往不究，有自信者即可报名。凡应聘合格者，即可从公司私家通道通过黄泉路，免除黄泉路恶狗岭饿鬼村迷魂殿之苦，正式录用后，还有更大惊喜！
甲上甲公司
我与石老头对视一眼，他笑嘻嘻地说：“人间的骗子来阴间了。”
我俩继续往前挤，终于挤到最近的一个展位前，只见展位上方白纸黑字写着一份招工启事：
招工启事
酆都庚辛开发公司，酆都城市建设的积极参与者，酆都工程行业乙级资质。现因酆都新城项目建设需要，特向广大新鬼招聘工鬼1000名，凡在人间非十恶不赦、自忖不致下地狱者均可报名。待遇如下：
一、现场录取，录取即可免除过黄泉路之苦，直接到达酆都城公司本部。
二、由公司安排统一培训，掌握一技之长。
三、试用期合格后，录为正式员工。正式员工工资待遇以工分计，普工一天一个工分，技工一天二个工分，高级技工一天五个工分。所得工分在轮回为人后可转为人间寿命，一个工分增加一天寿命。或按工分结算工资，一个工分发放100冥币。
四、额外福利：满500个工者，奖励望乡台瞻亲一次；满1000个工者，奖励回人间探亲一次；满2000个工者，奖励阴间三十六省七十二岛旅游一次；满5000个工者，免除因前世过失所应得处罚（下地狱者除外）。
在人间有建筑行业从业经验者优先。
酆都庚辛开发公司
我看向老石头，他正看向我，笑着说：“有意思。”
“没想到阴间招人，也讲究过子丑寅卯，还要工作经验。”我笑着说，然后问道，“去吗？”
“不去。”他说，“阴间也大兴土木，要建一个酆都新城，看来阴间与人间差不多啊！”
“与时俱进吧。”我笑着说，不便跟他解释阴间的十八层地狱要变为奈何桥风景名胜区的一个景点了。
但看样子这个奈何桥风景名胜区还在建啊，以前的十八层地狱应该还在用，里面的恶鬼怎么就跑出来了呢！
我抬头看了看展位前的鬼卒，它们并没有理我们，可能看我们不像是建筑工人吧。而且，它们也已经招了一堆人，正在展位后面排队，可能准备送走。
我与老石头退回来，走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准备找找黄泉路。这个广场，也没个标识，鬼还那么多，真不知道黄泉路在哪里。
“大色鬼，怎么还在这儿。”小小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我转过头来一看，只见小小与小九两个从后面跑过来。
他俩跑到我身边，小小抬头看了看老石头，说：“还交了个新朋友？”
“你们是老朋友？”老石头疑惑地问，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忍。
“她本来就是阴间的，是过去抓我过来的。”我知道老石头是因为看到他俩年龄小，心中有点不忍，连忙向它解释说。
“呵呵，你与接你的小鬼关系还这么好。”老石头好奇地说，“接我的那个鬼，可是老气横秋，对我还算客气，也没有你们关系这么好。”
“你们阴间还建一个酆都新城？”我怕小小口无遮拦，岔开话题。
“不知道啊，我离开的时候都没听说过。”小小说。
“可能学人间吧，建高楼大厦。”小九在旁边插口说。
“高楼大厦有什么好的，我看还不如我们阴间的房子。”小小不服气地说。
“这就奇怪了，好好的要建什么酆都新城？我们快点去酆都看看吧。”老石头在旁边说。
实话说，酆都城亘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突然大兴土木，更证明了阴间出现了很大问题。
谁在主持这个事呢？它为了什么？而是——想得更乐观一点，因为天灾，原来的地狱垮了？所以岳不群这些恶魔全部逃出去了？
“走吧。我也想回家看看了。”小小说。
宽宽的黄泉路，密密麻麻挤满了去酆都城的新鬼，如同一条河，新鬼们如同河中的水，没有一滴往回走的。只是，这条河流得寂静可怕，没有一点声响，在鬼门关外一脸凄苦的新鬼们，这个时候脸上全是忐忑惊恐，对于可能面临的阎罗的审判，大奸大恶之徒自不待言，即使平常人，人世纷繁，为了生存或者一时意气，偶尔也会不经意间伤害到别人，阎罗到底会不会知道？这种事会不会影响自己的轮回？这些问题，总是困扰着大家，再也没了伤心的念头。
黄泉路两边，漫山遍野地全是一片血色，即使在阴间灰蒙蒙的天光下，也红得醒目，红得妖异，如同流淌的鲜血。走近一看，这片红被一路栅栏隔在黄泉路的外面，它们是一簇簇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看的时间久了点，突然有一阵眩晕，我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些曾经的二奶，她们美艳动人，搔首弄姿，挑逗着让我过去。
我突然觉得恶心，既恶心她们，也恶心自己。
“大色鬼，别一直盯着它们，它们会致幻。”小小在后面警告说。
“这花是不是彼岸花？没听说能致幻啊。”我问小小。
“这就是彼岸花。过了鬼门关后，我们勾魂一族就完成任务了，大家都是自觉去阎罗殿报到的。过了鬼门关后，从门口的那个小广场一直到阎罗殿，都栽满了彼岸花，这种花很好看，但它们的香味能致幻，会呈现出你在人间时的梦寐以求的罪恶诱惑，比如通奸的，它的姘妇或者姘夫会幻化在它面前，诱惑它过去再续前缘。如果谁经不起诱惑扑过去，就会马上晕倒在里面，有差役拣起来直接送到阎罗殿。这种新鬼，会在前世罪过的基础上再加一等。”小小说。
正说着，前面不远处一个鬼魂兴奋地叫喊着，不顾一切从鬼魂群中不顾一切地扑向彼岸花丛，只一瞬，就消失不见。
“怎么没见晕倒在上面？去哪里了？”老石头问道。
“就在花丛下，你看不到的。”小小笑着说，“如果你看到了它们晕倒在里面的结局，肯定不敢去了，这样对前面的鬼魂是不是不公平？彼岸花的致幻也体现在这个方面，不管谁扑向它们，只要进入花丛区域，他就会消失不见，后面的鬼魂看到的还是彼岸花。这样，后面的鬼魂在被致幻后，就有可能在被幻觉诱惑时重蹈覆辙，这样对前面的鬼魂也公平。”
“没想到阴间在公平上真的是不遗余力啊。”老石头叹息说。
“怎么我们在人间没有听说过？”
“差役拘到新鬼后，在来鬼门关的路上都会交待好。我会陪着你走，在路上跟你说也不迟。”脑海里的念子一动，传来小小的声音，显然她是怕老石头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