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程二牛
程二牛是个铁匠。
至少曾经是。
十几天前,匠头说接了个大单。
程二牛很高兴,因为媳妇快要生了,他想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打个长命锁,纯银的那种。
大单意味着多赚钱。
几天后,匠头甩着唾沫点了二十两银票给他,让他十天内打出二十把长刀。
程二牛认出刀的样式,军队常用的款。
西军要的吧?
他这样想着,手上更卖力了。
西军嘛,他在茶楼外头蹭阴凉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过。
打西边来的,仁义之师,来是为了替青州百姓抵御乱军。
打铁二十多年,程二牛头一次这么上心。
某天上工,他来的迟了些。
还没进门,十几号披甲骑马的西军士兵鱼贯而出,有几个嘴里骂咧着‘这年头还有缺铁的铁匠铺’。
程二牛站在门外,等到西军兵们走了才进去。
什么缺铁?
他有些疑惑,心里多少有点愤愤不平。
原本以为西军和那些只会白吃白喝白拿的青州军痞不一样,没想到也是凭空污人清白之辈。
他摇了摇头,心想下次一定要去揭穿那说书先生的谎言。
一进门,却听见几个店里大师傅正在抱怨。
“还加?这怎么做得完!?”
“让你做你就做,哪来的废话!”
匠头一锤头敲在大师傅的火炉边沿上,火星四溅,不耐烦道:“西军就要铁箭头,随便做点应付过去了事,这也要我教你吗?”
“啥?”
程二牛傻眼了。
忽然他整个人一个激灵。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朴实的脑袋里。
光他知道的,接到制刀任务的铁匠就不下十人。
这就是合计超过两百把,开了锋,能杀人的刀!
杀了不该杀的人,连坐制度下,他们全都得死。
不,不行!
家里媳妇快要生了,孩子决不能像自己一样,一出生就没了爹!
程二牛按下心中念头,老老实实工作了一天。
晚上,他像平常一样出了铁匠铺大门,往家走了半程,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改道,转头狂奔向府衙。
“来了来了,别敲了!”
府衙大门早早封闭,门房老头隔着大门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来报!”
“大人,劳驾通禀一声,我有要事要报,有人要造反啊!”程二牛急的跳脚。
门房老头拉长声音道:“造反?”
程二牛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大声肯定:“是,我举报,有人造反!”
“扑哧——!”
笑声让程二牛愣住了。
门那边,门房不无讥讽地道:“造反?哼哼,造反也得明天再来报!”
旋即,一阵哈欠声后,再无声息。
程二牛压抑住心底的恐惧,又拍了拍,直到门内传来门房的怒吼。
“快滚!再拍老子捉你全家去做苦役!”
程二牛被吓住了,他哪里知道自己好心举报,竟然是这个结果。
‘府尊大人一定会重视的。’
他默默地想,暂且离开。
第二天,还是如此。
他有些坐不住了。
程二牛在家中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取出米缸底部藏着的两枚银锭子,跑到同坊的另一户家里。
这家的小子是府衙里的帮闲,虽然地位不高,但放在平头百姓之中大小也算个官。
平时在坊市里没少耀武扬威,更是上门管他“借”过几次钱。
程二牛一直没催他还,心想还能留个好印象。
自忖关系不错,程二牛找上门,希望他能帮忙带个话。
“啥?你想让我帮你给府尊大人带话?”年轻人摘下黑色的布帽,失笑道。
“是啊,贺家铁匠铺最近卖了一大批军用刀剑,不知道买主是谁。”
程二牛没看出他的戏谑,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怀疑有人想造反!”
年轻人夺过程二牛手里的银锭,上下抛了抛,眯着眼笑道:“行,我帮你这个忙。”
程二牛大喜,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忙补充道:“欠我的钱不用急着还。”
“嗯?”
年轻人拖着鼻音,装作一脸疑惑道:“什么欠的钱?”
程二牛啊了一声,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为了传话,还是咬了咬牙:“对,咱兄弟还分什么你我,什么欠的钱,一笔勾销了。”
年轻人这才满意点头。
出了这户大门,程二牛望着夜空繁星,心中有些心疼自己的银子,自我安慰了一番,转身回了自己家。
翌日。
“出来!”
程二牛从被窝里被揪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懵。
“当家的,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妇人大着肚子,被一同揪起,惊恐的看着闯入自己家的陌生人。
这些人个个带刀,动手粗、狠,看面相就不是好人。
程二牛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铁匠铺的匠头。
此刻,他阴沉着脸,正不断向旁边一个贵公子模样的青年小声说着什么。
只见那贵气青年嫌恶的皱皱眉,遥遥以折扇点了下程二牛。
匠头像得了旨意,恶行恶相的行来,冷笑着拍了拍程二牛的脸蛋。
“带走!”
几个凶徒立马围上来,三下五除二,轻松制住还想反抗的程二牛,用麻绳将夫妻二人捆个结实,堵住嘴巴,扔上板车。
颠簸中,不知道走了多远。
夫妻二人被分开囚禁,程二牛被塞进一间柴房,妻子不知去向。
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程二牛蜷缩着身子,像条挨揍的野狗,轻声呜咽着,求饶。
“别打俺,俺错了…别打了…”
直到日头渐毒,几个汉子甩了甩用力过度的有些麻木的手,嬉笑着在程二牛的烂布衣服上擦干净手上沾染的血,大笑着锁门离去。
昏天黑地的日子持续了两天。
程二牛的两只眼睛肿胀只剩一条缝,浑身到处都是青紫瘀血。
入夜,程二牛趴在地上勉强喘息。
几只夜雀在屋头啼鸣,程二牛忽然发觉,今天屋外格外安静。
透过门缝,院子里空无一人。
程二牛激动起来,他撑着身子踉跄站起,倒退几步差点摔倒,稳住身形后深吸口气,闭着眼咬牙往前冲撞!
哐当!!!
响声传出很远,但是没有喝骂,更无人前来察看。
小指粗细的铁链紧紧锁住门栓,看似无法冲破。
可凶徒们忘了,柴房的门只是一扇普通木门。
血迹顺着门面流淌而下,在木门与地面的缝隙间汇成一个个小水洼。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冲撞后,程二牛只觉这困住自己的力量骤然一轻,身子随着冲势跌出屋外,掀起扬尘。
片刻后,身影再次踉跄站起。
程二牛只觉浑身上下到处都在痛,一条腿也在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
拖着断腿,他不断敲击能看到的每一扇门,用喑哑到几近失声的嗓子发出颤抖的声线。
“婆,婆娘…”
“你…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