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道佛二教之相排

    惟佛教西来之后，见其时道教势力已隆隆直上，故一面欲利用之，而一面则诋排之。如《辨惑论》云：“道家方术浊秽不清，乃扣齿为天鼓，咽唾为醴泉，马屎为灵薪，老鼠为芝药，资此求道，焉能得乎？”《破邪论》云：“唤妇女为朱门，呼丈夫为玉柱，口唾为玉液。”《辨正论》曰：“自黄老风浇，容服亦变，非道非俗，谚号阉人。善诅善骂，古名鬼卒。其救苦也，则解发系颈，以绳自缚，牛粪涂身，互相鞭打。其法律也，若失符箓，则倒衔手板，逆风扫地，杨枝百束，自斫自负。盗章奏也，则匍匐灰狱，背负水沤，责罚尤重，同奴隶之法，罪谴衔伏，比畜生之类。”至于《笑道论》则明白揭出，显然宣战矣。

    然而道士对于佛教之输入，以信奉者日盛，亦恐夺其衣食，遂起竞争。其始倡为老子西游化胡成佛，以佛为道教弟子，此说已起于东汉之时。《后汉书·襄楷传》云：“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后世道经如《老子西升经》、《老子化胡经》之类，益推波助澜，证成其事，而佛教徒亦遂造作经典。《海录碎事》引《清净行法经》：“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净光菩萨，彼称颜回。摩诃迦叶，彼称老子。”《释藏》中无此经名，盖系伪造。按《唯识述记》：“摩纳缚迦，此云孺童，释尊往昔为孺童菩萨，供养燃灯佛。见《瑞应经》。”又《心地观经》作摩纳仙人，皆指如来，无孔子为儒童之说。盖讹孺为儒，遂以属之孔子也。溧水县南，相传有儒童祠，本孔子祠，南唐改曰儒童寺。盖自东汉以来，道佛二教相争为师，互相排诋，遂日以激烈矣。《南史·顾欢传》：“欢以佛道二家，互相非毁。论之曰：五帝三皇，不闻有佛国师，道士无过老庄，儒林之宗，孰出周孔。若孔老非圣，谁则当之。然二经所说如合符契，道则佛也，佛则道也，其圣则符，其迹则反。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既不全同，又不全异，下育妻孥，上绝宗祀，嗜欲之物，皆以礼伸，孝敬之典，独以法屈，悖礼犯顺，曾莫之觉，弱丧忘归，孰识其旧。佛教文而博，道教质而精，精非粗人所信，博非精人所能。佛言华而引，道言实而抑，抑则明者独进，引则昧者竞前。佛经繁而显，道经简而幽，幽则妙门难见，显则正路易遵。此二法之辩也。”欢论虽同二法，而意党道教，此盖保护国教之盛心，而北朝魏太武帝崇道灭佛，亦信崔浩之言，以佛为胡神耳。袁粲托为道人通公，与之相驳，此两家争论，但及玄义而已。后乃互诋益甚，决发鄙猥。佛徒作《笑道论》（见《广弘明集》卷九），道流亦作《道笑论》以敌之。两家著作日多，极尽村妇对骂之致。兹举《癸巳类稿》所记，以见一斑。“周天和五年，甄鸾上《笑道论》，五月十日，群臣详议，以为伤蠹道法，即于殿廷焚荡。《法苑珠林》则盛夸其书，今僧徒私宝之，书不可灭，故道家聊笑焉。《笑道论》曰，《文始传》云：‘老子与尹喜游天上，入九重白门，天帝见老便拜，老便命喜与天帝相礼。’道家笑曰：《广弘明集》造《吴书》云：‘阚泽对吴主曰，若以孔老与佛比方，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远天，诸佛设教，天法奉行，不敢违佛。’以此言之，实非比对，与道争奇。至谓天有不敢，可云奇特。又言天帝供养释种，稽首顶礼。生集沙门，不拜王者，已是乱民，今复死傲天帝，岂非狂鬼，混沌之谈，七情不备，竟无惧心，良可笑也。《笑道论》曰：‘臣就观学，先教臣《黄书》合气之法，三五七九，男女交接之道，四目四鼻，两口两舌，两手两心，正对阴阳，法二十四气之数行道。’（依《辨正论·出道谬伪篇》引较详）道家笑曰，就寺披经，尤堪抚掌，《大集经》（有函虞函）云，贤劫初，大三摩多夫人贪欲，驴根出见，就之生子。《观佛三昧经》云，佛出身根，绕须弥山七匝。又云，佛化人与淫女妙意行于世事，乃至六日，缠绵不已。《大威德陀罗尼经》云，佛告阿难，如一妇人，以千数丈夫受欲果报，不可令其知足。有五疽虫户在阴道中，常恼彼女，令其动作。《楼炭经叨利天品》云，兜率天相牵手，他化自在天念，淫即成立。《世论》云，诸天以泄气为乐。佛避女色，止畏衰相，既不敢淫，又欲泄气，与淫女合，即云非违，何取握固，六周旦昏。刘昼傅奕人俱通雅，抉僧隐私，言僧尼不昏，夭胎杀子，道譬狼餐，释乃鼠窃，贪慕嗔螫，良可笑也。《笑道论》曰：‘《文始传》云，道生东方为木，男也；释生西方为金，女也。案金克木，官鬼为夫，佛应是男；道乃为女。’道家笑曰，循检后汉佛书初入中国，即有《弥勒为女身经》、《转女身菩萨经》（后汉失译，唐智深《开元释教录》犹载其目）。佛本是女，是好女子，何劳深讳，甄鸾所案星命偏词，道家所依，天下通义。《孔子元辰经》（萧吉《五行大义》）云，男立命于寅，女立命于申，阴能损阳，故金克木，若言官鬼为夫，则是专论女人年命（古用六字，以太岁言），五色取间，箕毕从好，木八诚女，金九诚男，然金四嫁丙，岂得非女。又日生于东，是为阳宗，月生于西，是为阴宗；盛德在木，春东为阳，盛德在金，秋西为阴；道不违天，就居男位，天不违佛，乃生西方。鸾不明理，使阴阳错，良可笑也。《笑道论》曰：‘佛书南无，是为梵语，道言西金畏火，南方无佛，又言胡王，以老子南化天竺，乃稽首称南无佛。’道家笑曰，归命还音，应云曩膜，此方学者，不习番言，南无之文，解之失旨。僧徒本意，强取南无，以示希有，亦未得也。和尚桑门，亦是番名，苾刍苾刍夷（优婆夷是此夷字，今作尼者，亦僧徒妄诞之证），本有正音，今则比丘比丘尼，忽饰华文，上比孔圣，自是志高，还译语佛，殆将不晓。不夷不夏，名号无稽，良可笑也。《笑道论》曰：‘老子化胡，老子妻愤陀利为释迦佛，又尹喜等为佛使罽宾国，一时五佛顿出。’道家笑曰，《清净法行经》（《法苑珠林》）云：‘佛遣三弟子，儒童菩萨为孔子，光净菩萨为颜渊，摩诃迦叶为老子。’（可参看前章所引《海录碎事》，语有异同）《空寂所闻经》（《辨正论》）云：‘迦叶为老子。’《须弥四域经》（《辨正论》）云：‘应声大士为伏义，吉祥菩萨为女娲。’佛生年有限，不闻上及伏羲女娲，下及孔子颜渊，五佛同时，可云老作，万年各圣，定非佛遣。佛家宏旨，感见不定，则道遣五佛，即是禅会。鸾议顿出，识等醯鸡，又老子化胡，后汉襄楷已明言之，其时佛法初至中国，语必不虚。又为《女身经转女身经》，后汉不译，殆讳偾陀利事。《魏书·于阗传》云：‘比摩寺是老子化胡成佛之所。’西域自言佛是老子所化，甄鸾不达，乃复笑之，不成笑道，正是谤佛，小辨失据，良可笑也。《笑道论》曰：‘《化胡经》云，佛法上限三十三天，不及道家八十一天，是为道妄。’道家笑曰，天运九重，位分九野，以九乘九，八十一天，邃古妙义。三十三天，出何典记，《道藏·灵书经》：‘大罗是五亿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重天之上天’，此则用五对三，与释同妄。又据佛谈，某天有欲，某天无欲，广撰谰言，良可笑也。《笑道论》曰：‘《文始传》云，日月直度各三千里，回六千里，直回二率不应。’道家笑曰，《起世经》（因函）云：‘日月天子，身分光明，形服璎珞，日日转侧。’《大集经》云：‘有一圣人，名大威德，语驴子之子，谓此昂宿，其姊所生。’所言日月，不晓光由，又使昂宿，横添丈人。又云：‘大星宿其数有八，五星日月罗候’，日月为星，既昧日生之气，至于罗睺，更不光明，曾此不知，又何为教。《楼炭经》（积函）云：‘大星围七百里，中星四百八十里，小星二十里。’《增一阿含经》（空字函）云：‘大星一由旬（三十里），小星二百步。’《瑜珈论》（性函）云：‘大星十八拘卢舍（一拘卢舍得牛鸣闻五里），中星十拘卢舍，小星四拘卢舍。’《文始》言三千里，三乃二误，积昼偶加，鸾持作笑。及览僧译，如瞽谈天，忽大忽小；日被璎珞，星仞亲眷；良可笑也。《笑道论》曰：‘道士威仪，俱袭僧旧，方丈三洞，名亦释余。’道家笑曰，道教中元施食，事由玄都大会，释家自论博叉（月也），不合中宪日月。乃言七月十五，目连面然，别生典故，施小利，便背佛宪。后又传讹婆那作盆，倒悬为盎（见《一切经音义》），袭用中元，明是道士余谈，盆混婆那，岂非室如悬磬，觚却不觚释将非释，良可笑也。”两家相诋，互云剿袭，迄于后代，竟无休止。又有儒生加入辩论，并诋道佛，成为三教相争。南朝以至唐代，帝王亦往往召集三教名流，听其辩驳，有议屈而被罚者。民间亦造为三教吸酸图，画儒生僧人道士三人，共围一醋甕，持杯攒眉而吸醋（此图日本尚有之，绘入《日本百科大辞典》）。亦可谓尽讥嘲之能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