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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流觞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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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若瑜生而洁白,风神秀慧,容貌甚美。少年乘车出门办事,逢归家,总要让仆佣从车上收拾走成堆的鲜花水果—那是流觞城无数少女的企盼。

    自打做了堂里的掌事,每日便与各式账目打交道,深居简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极受堂内尊敬,无人不服。

    偏生他最服江晏晏。

    堂里所有人都知道,何若瑜洁癖至极,所居之处洒扫工作繁琐于常人,且非召不许他人入内。然而江晏晏却可随意进出他的办公之所,甚至时常在里面大吃大喝,留下一地狼藉。

    何若瑜从未气恼,亲自动手收拾不说,还会在她啃完肘子后递帕子递茶送汤。

    疫症爆发之后,何若瑜亲率堂内一众支援。他总揽人员调度,物资统筹分配发放之事。江晏晏起初见他衣不解带忙前忙后的样子差点惊掉了下巴,甚至打趣他。

    “你也不小了。等事情结束了还是稍微收拾一下吧,免得日后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见了,泪还没流,心先碎了一地。”

    “你的心会碎吗?”

    “姑奶奶我的心是铜铁做的,碎不了。”

    “铜铁会锈。”

    “呸呸呸!要是锈了我就赖着你给我修,修不好我就不走,我缠死你。”

    “好。”何若瑜眼睛亮得如天上星,“多久都可以。”

    江晏晏怔了怔,回敬他一声更大的“呸”。何若瑜身边侍奉多年的小厮王与虽已习惯,却还是有些看不过眼,没好气地开口道:“公子,昔年上门求亲的,哪个不是大家闺秀。公子如今是苦日子过惯了,当真不挑了。”

    回应他的是脑门上的一记重击,以及他家公子一声坚定的冷哼。

    “她不挑我怎么挑!”

    王与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虽有不服,心底却还是向着自家主子。只盼事情了结后他家少爷能得个心想事成的机会,他日后也好与九泉下的老夫人交代。

    但这机会,怎么就随着那人一并去了地下了呢。

    王与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擦眼泪的帕子,醒酒汤,换洗的干净衣服,清淡好消化的饭食,甚至还求着孟老开了几副疏散安神的药。

    除了干净衣服,没一个派上用场。何若瑜没哭没怨甚至没酗酒,比往日还要起早贪黑地忙碌。他始终神色平静,有条不紊地处理了城内一切的账面工作。

    城内一切可调度的地方被他做好了划分,无论是染上疫症需隔离静养还是朝廷派遣来救治的太医皆有地方可住。源源不断涌入城中的物资也按民需做好分类,对眼下情形暂且派不上用场的药材和物品他也命人妥善储存放,定期检查,待一切结束后再做安置。

    朝廷下发赈灾银安置百姓,按市场价补偿嘉奖此番浩劫中捐钱捐物出力的百姓与商户。复杂庞大的开销即便是随行而至的官员也觉得头疼,何若瑜只是不声不响地拨了半日算盘,便理清了一切头绪。所有开销一并清算之后,甚至还有盈余。

    他不卑不亢地请示赵如意道:“这之后,还望少主奏请朝廷,敦促城内高门大户筹备庆典。马会花会茶会诗会游园游湖,什么费钱办什么。另通知各大寺庙道观,务必令其大修特修。除此之外,城内粮价,均提高五成。”

    赵如意身后的官员登时黑了脸,怒喝道:“此番浩劫,百姓蒙难。为商者,倒是始终不忘算盘上的那几两碎银。”

    赵如意不急不徐地端起一杯清茶,却是对着身后人道:“你若脑子还没睡醒便喝杯茶清醒一下。”

    何若瑜继续解释道:“此番各路势力力挽狂澜,虽不至生灵涂炭,但到底耽误了春种。风波过去之后,总会有投机之人借此哄抬粮价,发横财。谷贱伤农,因而我们必须先一步提高粮价,百姓才有动力种地。待到其他商人闻风而至,粮价也就稳了。”

    官员沉默了许久,方才露出一丝笑意继续问道:“那庆典,道观寺庙修缮作何解?”

    “浩劫初过,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有余之财,方可惠及贫者。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

    赵如意会心一笑道:“如果运营得当,后续朝廷不但不用继续支援,花出去的银子,也会从税收上回来。”

    官员叹服道:“既已恤灾,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泽也。”

    何若瑜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眼眸中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在下只是做了一个听话之人应做的。”

    只有赵如意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他母妃在世时曾在自己撰写的生意经里留下这么一段话,大意是愈是灾荒年,愈要花钱,尤其要让商人花钱。对此,她解释道:

    “世道乱的时候,种地的会造反,行医的会杀人,读书人会用笔吵架。只有商人是最乖的,只要钱够,做什么都行。也只有他们愿意听话地花钱了,世道才会定下来。”

    送走了奉旨抗疫的官员,赵如意命人重新沏了壶茶。何若瑜定定地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壶,忽而开口道:“我现下应当不显老吧。”

    赵如意沏茶的手顿了顿,他的视线掠过何若瑜,见他一身黛青衬服,绿罗圆领袍,愈发显得人肤白若玉。当然鬓角白发同样瞩目。

    “以后出门不要同我一道,否则满街的女娘全看你了。”

    “我只求一人看我。”

    赵如意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牛饮了一大杯茶水,方才开口道:“你这些日子操劳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命人去准备。”

    “有肘子没有?卤得油光透亮的,浇上一大勺黏得糊嘴的卤汁,洒上葱花胡萎。再来碗排骨藕汤,瓦罐炉子煨的。喝了解腻。”

    “那么王与留下,稍后我命人备好了交与他送去。”

    何若瑜朝着他深深地拜了拜,转身离去。王与待到他走得远些了,才敢扬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酸涩的泪眼。

    “喜欢肘子,排骨藕汤的是江大当家,不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虽生在商户,却是翰林之才。若非承了堂主一诺,断不会留在这里与账簿算盘为伍。”

    赵如意只觉得入口的清茶有些发涩:“他承的诺,是好好辅佐江娘子吧。”

    “是。堂主当年救下江娘子时说过,她本欲扶公子做大当家,但—”

    王与哽住的话赵如意知道。母妃留与他的笔记曾说过,江晏晏虽是白丁出身,然其罗袖动香,如红蕖袅袅,若不能居于高位,必有无力自保零落为泥之险。

    “美貌于富贵乡中绽放才会得人欣赏,如若在茅草屋下,只会引来算计的目光,看看是否奇货可居,便于摘下。”她在书中写道。

    所以她选择江晏晏坐镇鄂渚堂,亲封三大掌事辅镇。何若瑜对江晏晏痴心不改,亦可震慑辛不苦。管理陈甸甸难度不高,打服了给个甜头就行。

    赵如意只觉得心里梗得慌,咬着唇试着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王与看穿了他的心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少主不必忧心。我家公子说了,这是当家的自己选的路。”

    王与说堂主当年离去前曾作《与晏书》一篇,洋洋洒洒一千四百六十八字尽是嘱托。告诉她如何经营堂内生意,如何立威,如何服众,如何收买人心。及至任人选人,皆有安排。并叮嘱她若有文墨不通之处,放心去问何若瑜。她一直按着她留下的墨宝,逐字执行。

    但这些字用到如今,已全部耗尽。辛不苦与陈甸甸历经多年沉淀,早已相互制衡成了最完美的平衡。江晏晏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早就不如以往大了。而何家能坐稳情报界的第三把交椅,历来能者为上。何若瑜已远离家族权力中心太久。

    “公子虽衣食无忧,但早年也于族中见惯了人情凉薄。江大当家与我家公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却说,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他二人情谊,堂里不是没人看出来,只是身居当家者之位,她不能做选择。有次堂里办喜事,大家开玩笑说也想看江大当家穿喜服。大当家喝醉了,呸了我们好久,她说她才不要穿那绿得跟咸菜一样的衣服,要穿便穿红,新郎官穿绿的。”

    谢平安敲门进来:“膳食已准备妥当。”

    王与忙谢了恩,端着热气腾腾的肘子和排骨藕汤去了。谢平安细细打量了一遍赵如意的脸,小心开口道:“哭了?”

    赵如意自鼻腔里喷出一道未控制住的哽咽,转头扬着脸眨着眼,似是努力要将什么东西憋回去。

    “不公平!”

    谢平安听他满是哀怨地吐出这三个字,沉吟了一下,低声哄劝道:“你已尽力了。人心险恶,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参破的。莫要——”

    “怎么可能不计较!我娘那个天杀的!她走的时候只留给我三十六个字。但她给江晏晏写了一千六百四十八字!”

    谢平安倒吸了一口冷气,努力找补道:“文采之精华往往凝练,虽短小,但笔走龙蛇,字字珠玑。”

    赵如意一声冷笑:“一篇与晏书,辩而不华,质而不野。留给我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吃好喝好睡好,无病无灾无恼。是非自在心间,万事皆可花钱。实在不行种田,如意平安遂心。你倒是跟我说说,这三十六个字,哪个是龙蛇,哪个是珠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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