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流觞城7
谢平安穿过府衙大门,经寅恭门入了东西花厅后一路向左,直奔爱莲堂—这本是府衙招待官员休息之所,赵如意命人单独收拾出来划与医师居住,方便他们休息就近照顾病患。只余了临近一处静舍作为办公之所。
自任常远被牢牢捆在后院之后,衙门里其他人终于开始配合工作。孟老到来之后,城内医士有了主心骨,疫患救治有条不紊,城内大街小巷的哀嚎声也少了许多。谢平安瞧见自家殿下终于得空小睡,蜷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膝盖和手肘挤在一起,愈发像只柔弱的小狐狸。
小狐狸憔悴了许多,眼下一片乌青,嘴唇微张,似乎睡得不大安稳。偶尔身体下意识地颤动几下,竹椅跟着一起晃动,碰倒了椅子下地几个空酒瓶。
看上去还是素日那副不靠谱的死样。
但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主,却在发现疫病的时候以雷霆之势迫令江晏晏关了鱼肆,胁令知州锁城。
也是这个身高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在锁城消息走漏,城内疫情肆虐,物资短缺,百姓慌乱暴动弃城而去时,策马飞奔而至,亲手拖着下令对百姓扬鞭射箭的官吏,用刀架着他的脖子绑到了城门上。
“受天下养而轻民弃民者,如此人!”
“吾乃楚王赵如意,而今受命于今上,必不负全城父老。”
似是感受到了动静,赵如意身体抖了抖,很快睁开眼来,看见是谢平安,咧嘴一笑:“流觞城酿的酒比我想的辣。”
谢平安心底爬起的一丝柔软顷刻间消失无影。
赵如意摇摇头试图醒神,却又打出一个更大的哈欠,眼眶里本能涌出泪水,赶紧扯起袖子擦了擦。谢平安眼里是尚未忍住的笑意,开口却依旧是清冷如常的声音:“孟老那里,得了药方,经由城内大夫钻研,确实对症。”
“这疫病不是传尸疫,却也同源。症状威力较轻,只要注意防护清洁,传染力不强。现下孟老已召所有药师预备熬药了。”
“熬好之后还需找人尝试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
“有需要的话也不用殿下了。已经有个孩子试过了,药方也是他送来的。”谢平安的语气逐渐低沉了下去,“是李慈的义子。”
“李慈?当真是医者仁心啊。他怎么不——”赵如意的话在这猛然截住,他从竹椅上惊跳起来,一把掐住谢平安,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去。谢平安面上波澜不惊,只温柔地拍拍赵如意的手臂,缓缓安抚他。
“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取了染了疫症之人的衣物,把自己关在屋里,以自己的身体为媒,写下病症每一个阶段的反应以及能够缓解症状的应对之药。最后,写出了药方。”
“这些日子,只有他的义子始终陪在屋外。”
“药方不是研制出来了吗。怎么会——”
“病得太重了,屋里的药材只够煎一碗。他的义子也染上了。”
赵如意沉默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孟老知道了吗?”
“嗯。没哭没笑,只说了句熬药。”
“千古兴亡多少事,事事只苦世中人。待此事平息,我会奏请父皇,全其大义。”
“孟老猜到了,他说赵家已经全过一次他们家的大义了。”
赵如意脸上情绪头一次翻滚的厉害,眼中尽是震惊到难以自持的慌乱。
“他应叫许慈。昔年许氏旁支一脉的遗腹子,生父早亡,生母无力守家,孩子出生后改了母家姓,迁出许家,没入族谱,躲过一劫。”
“孟老早些年来流觞城的时候便想带他走,他婉拒了。只因离了这里,周遭邻里,鱼肆的伙计苦力便寻不到人看病了。”
赵如意沉默了很久,十分艰难地开口道:“可,留下遗言?”
“除了药方脉案,去收拾的人没见他留下别的什么。但他的义子送东西来的时候说李慈拖他给你带句话。”
“什么”
“我家先生说,悔过书是不是不用写了。”
赵如意这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久,久得谢平安也难得泛起了一丝不忍。但他很快抬起垂下的眼帘,笑容重新回到眼底:“先生大义,必不辜负。通知孟老他们,全城一切可用药材,尽由他们调配。如若不够的话,我——”
“算上前些日子江娘子他们强行募捐来的的确不够,但算上孟家送来的那一批,足矣。”
这次赵如意的表情彻底失控。谢平安扬起笑容:“孟家接到消息了。孟久安亲自押车送来的,方才到门口的时候还在骂你孙子。见你没醒还想拿笔在你脸上画乌龟来着,被孟老扇了一巴掌抓去煎药了。”
赵如意笑骂了一句“本王是他爷爷”,正欲开口,忽见堂里一个跑腿的疾步而来,兴奋得牙花子都快甩出来。
“少主!少主!澄阳薛家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弟兄们都拉到这儿了,您快去看看。”
门口哪里还有道,一眼望去,所有空地皆被薛家的车马占据,米面布匹草药干货,从街头铺到街尾也不见底。负责清点的账房嘴角就没下来过,见了赵如意,一路小跑过来,乐呵道:“最奇的是还有好几车的糖食,说分与流觞城的孩子吃,也算过个年。那蜜渍金桔和荔枝干做得极好,隔着箱子都闻得到香气。最好的当属那六色桂花糖,单子上说整整九万六千颗,有零有整的。糖块上面还有印字,属下看到就有双喜、双鱼、双钱、元宝、福字、和方胜。稀奇得很!少主你要不要挑两块尝尝?”
赵如意一点儿笑不出来:“那是薛家姑娘的嫁妆,从订婚到现在,做了整四年。我可尝不起。”
说罢他愁眉苦脸道:“这恩情可怎么还啊。”
谢平安不惯着他,冷笑点破道:“孟家的草药,薛家的米粮糖食,还有你这些日子在流觞城的调度,最后不都是同一个人结账。拿着官家的银子使了一圈,还能回落进你口袋里一些。需要你还什么?”
赵如意登时没了兴致,一脸委屈:“谁家侍卫跟你一样专拆主子的台。”
“我是侍卫,又不是搭戏台的,拆了就拆了。”
“最近的孟薛两家都收到信了。想必江娘子和桑白他们也在回来的路上了。刚刚那个桂花糖不如留一包吧,我记得江娘子爱吃甜。”
周围人脸色皆变,清点物资的何若瑜背影僵了一下,险些握不住笔。赵如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一点一点转向谢平安。
他看见谢平安第一次这样慢地张口,这样慢地一个一个字开口。这些字拆开他都听得清,连在一起却听不清了。
“江娘子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