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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流觞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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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生本不叫逢生。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遭了大罪,故唤寤生。平素不喜,亦不上心。好几次重病,幸得隔壁李慈出手救了好几次。

    见他实在可怜,李慈出面收了他做义子,改名逢生,时常来看他。

    李慈本也只是个独居的药农,对柴米油盐一无所知,平日所得,仅够温饱。但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义子,他破天荒地养了鸡,只为不定期送些蛋与逢生补身。后来鸡吃了他的不少药草,无奈宰之,持刀许久不忍下手。最后还是隔壁屠户帮忙宰的,逢生亲娘亲自炖的,两只鸡腿分与大儿子二儿子,筷子转了一圈,逢生只分到一只鸡头。

    “鸡头也不错。你娘是盼你成才呢。”李慈粗糙的手摸在逢生的后脑勺上,并不舒适。逢生却觉得他掌心里的药香格外令人心安。

    他从有记忆起便时不时地跑来李慈家。不哭不闹,只愣愣地蹲在地上看李慈干活。李慈最开始还赶他,后来见他娘从未在意,甚至时不时连饭也不给他留一口便沉默了。

    起初只是偶尔吩咐他做点杂事,再后来灶上多了逢生的一副碗筷,桌上多了逢生的茶杯。去年逢生生辰的时候,他爹娘出去上工了,李慈背着药篓,带着逢生去了趟城里的药铺,卖了药又带他去面摊上吃了碗面,特意嘱咐老板给面里卧了两个鸡蛋。

    那面真好吃!逢生爹娘晚上下工回来,听家里大儿子说起这事,沉默了片刻,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吩咐逢生倒碗水来喝。

    逢生尝试过喊李慈义父,李慈听到的时候差点没握住手里的药铲,险些一铲子挥自己脸上。待到手里的活计忙完,他才有些羞赧地开口道:“我也没做什么。你爹娘那年困顿,怕他们难做。我便说认你做了义子,改了名抵了药费。”

    困顿难做?逢生曾听自己爹娘在灯下嗤笑。又见自己得大哥二哥满嘴流油地啃着他们从城里买来地吃食。

    “李木头愿意替人养儿子便养,又不是花咱家的银子。”他听见他娘说道。她似乎一直以为自己耳聋,从不避讳。

    他也听隔壁婶婶劝自己。

    “他三郎啊,你也机灵点。李家大郎日后也是要说亲的,你这义父叫出口,叫人误会了可是要坏了良缘的。”

    逢生沉默了很久,才小声开口:“那我唤你什么。”

    “李大夫,李大郎,李先生都行。叫哥哥便算了,整天风吹日晒的,像你叔还差不多。”李慈咧嘴一笑。

    “隔壁婶婶说你以后会有良缘的。”

    李慈摇摇头,爽朗一笑:“我这些药便是我的良缘,伺候好它们就行。”

    逢生踌躇了很久,用更小的声音开口道:“那我算不算。”

    李慈笑着点点他的头:“那你可是我这辈子结的最贵的良缘。打小给你治病,还有你肚子里那只鸡,可没少花的我地里的药。”

    怎么就又想起了这些呢?逢生半躺在李慈院中老旧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发呆。李慈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多天了,不闻声响,没有动静。逢生怕打扰他,不敢进去,只日日过来坐在摇椅上守着,估摸着到了饭点,便送些吃的放在窗口。

    太阳升得很高了,有些晃眼,没什么暖意。逢生想了想,预备起来去寻些热水,却被头顶忽然出现的一张明艳的脸吓得从椅子上翻坐在地上。

    江晏晏咧嘴一笑,桑白不太赞同地自她背后出来,一把将逢生捞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顺手脱下身上的棉衣披在逢生身上。

    “你这孩子多大啦,这么冷的天,还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棉衣有些大,桑白只得尽力将它裹紧一点。

    逢生咧嘴一笑:“我叫逢生。李先生给的名字。我九岁啦!”

    桑白摸摸他的头,转向江晏晏,神情严肃:“你说走前要来办大事,便是来吓这孩子的?”

    江晏晏扬眉一挑,美目一瞪:“大事还没办呢,逗他是顺手的。”

    说罢她蹲下身掐着逢生的脸蛋:“你家那个种药的有几天没出来了。”

    “不记得了,好几天吧。”

    “这些天都是你在给他送吃的?”江晏晏的视线落在窗边冻得硬邦邦的烤红薯上。桑白看不下去开口道:“他一个九岁的孩子,你还指望他在这儿现搭一个灶台给人家烧饭嘛。能讨来些吃的便不错了。”

    “劳驾你去附近想办法换些热乎的吃食来行吗?”江晏晏忽而扬声打断他,眼神坚定而又诚恳。松如后半截话登时咽了回去,转身便走了。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江晏晏重新蹲下看着逢生:“这些天你没进去看过他?”

    “他不让我进。”

    “你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他和你说话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说了些,后面便不怎么说了。”

    “你担心他吗?”

    “担心啊。窗台上的吃的这两天都没怎么动过。但是他不让我进去。”逢生定定地看着她。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家先生没看错人。”江晏晏笑得极美,逢生怔怔地看了她许久,终于不自然地垂下头别过脸去。

    江晏晏却站起身,行至屋前窗台,叉手掩胸欠身,尔后抬首,声音坚定,不辩悲喜。

    “从前堂主欲招安你作掌事,你说你一辈子只知与药草打交道,无心其他。我那时眼力浅,总觉得你沽名钓誉,徒有其表。”

    “我这人,本是个同逢生差不多的命格,大抵是前世积德,今生遇到了堂主。本也不是个经营的料子,全赖堂主照顾。所以我对你,对何若瑜总存一丝敌意,现下想来,不过是嫉妒你们都拥有我不曾有过的天赋罢了。”

    “堂主总说我看人眼光不大准,我素来不服。你进了衙门挨板子的时候,我甚至有一丝窃喜,觉得难得看堂主出错。少主来时我亦是如此。”

    江晏晏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语调却愈发饱满有力:“昔日种种,皆是我有眼无珠。李先生,对不住。”

    逢生依旧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江晏晏道完歉,看着桑白回来,又看着他们二人一齐策马离去。直到屋里李慈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逢生,你咳嗽了?”

    “啊,是有一点。许是冻到了。”

    “你把手放窗台上我搭个脉。”

    逢生照做。李慈搭完脉,屋里沉寂了很久。直到一阵药香飘出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被放到窗台上。

    “你把这个喝下去,睡一觉。我收拾些东西放在窗台上,待你醒了,拿着这些东西送去衙门。”

    逢生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随后蜷缩在竹椅上。不知是药劲还是真的受了寒,他只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先是燥热,后面似乎出了汗,又开始发冷。好在身上桑白留下的棉衣足够厚实,身上的暖意始终不曾退却。

    朦胧中似乎有人将手盖在自己的额上。是先生吗?还是做梦?逢生脑子里天旋地转的,走马灯一般闪过许多画面,却都记不住。

    他也许中间醒来过,看见满天星空。应当是做梦吧,否则怎么会看见星空下李慈笑得像菩萨一样。应当是菩萨变的吧,否则怎么这么年轻好看,眼里全是温柔。他常见的李慈可总是胡子拉碴,满手泥土药渣的。

    不知睡了多久,他终于挣扎着从竹椅上起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李慈果然在窗台上放了东西。逢生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先生?”

    屋内一片寂静。许是睡了吧,逢生想着,踮起脚来小心地将窗台的东西抱入怀中,转身朝着城中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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