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流觞城开篇
流觞城的官驿设在城外的十里铺。十里竹林掩映,地势隐蔽,易守难攻。现下城内大疫,民不聊生,这里却仍可将上好的羊肉成扇挂在院中炭火上熏烤,香飘十里。旁边的冰碗里装着西域而来的葡萄,皮上一层淡白的水汽。
几个肥头大耳的铺兵围着炭火把酒言欢,间或以刀割肉。唯独一个身材瘦削的小兵蹲在马厩旁守着一个破旧的炉子,零星的火苗上烤着一个缺了口的罐子,里面似乎在炖煮着什么。
铺兵之中最壮的那个招呼他,满面嫌弃之色:“这儿好酒好肉的,你怎么还守着那劳什子的汤。”
一旁另一个方长脸的帮腔道:“江诚,任大人抬举咱们兄弟。你这般不识趣儿,仔细大哥调你去和闾左作伴。”
被叫做江诚的小兵冷冷回答道:“按律,入冬官驿皆供当地特色汤食。我是流觞人,自不忘本。你们瞧不上,但这排骨藕汤总要有人吃。”
为首人大怒,抬起一脚便将那瓦罐踹翻在地,骨汤撒了一地,依稀只见几块零星的碎骨,半点肉也没有。其中几块藕飞至了马厩里面,引得饿成皮包骨的驿马一阵哄抢。
江诚奋力从地上挣扎起来,却被方长脸一脚踹回地上,跨坐在其身上,一拳拳揍在其腹部,痛得他直抽搐。身上的人边揍还边笑:“肉吃多了给你小子松松骨消食。喊哥儿几个爷爷来听听,早点送你去地下见你老娘。对吧大哥?”
被叫大哥的人痛快地饮了一海碗酒,直呼痛快。抬起肥手持刀便要去剜那喷香的羊腿肉,然而刀尖还未触及到肉上的油脂,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后退了几步,定神再看,只见那羊腿上赫然插着一柄宝刀。
“哪个不长眼的暗算老子!”
江诚身上的拳头停了,他只觉得全身火辣辣得疼,却还是撑着力气,嘴里混着血腥气,含糊不清地嘲笑道:“刀都明到你跟前儿了,你瞎啊!”
江晏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踩着脚下马镫借力,自马背上一跃而起落至众人眼前。一众铺兵只见面前女子红衣如火,衬得面容美艳至极,不由得愣了愣神,竟是由着对方自羊腿上抽回宝刀。
方长脸率先回过神来,顾不得接着揍人,从江诚身上翻下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我认得你。你是,你是那个管着鄂渚堂的娘们儿。”
很明显他的老大只听到了最后三个字,晃着足以滴油的肥脸,目露精光:“可是城内太寂寞,娘子这才来寻我们哥几个快活?”
江晏晏玉指纤纤,敲着刀背,媚笑道:“是啊,寂寞得紧。兵爷可知,最让人快活的事儿是什么?”
几个铺兵闻言皆是会心一笑,粘腻的目光贴着她的身体上下打量,个别两个还咂了咂嘴角,搓手而待。
江晏晏却仿佛没看到一般,笑着继续说道:“还有什么,比杀人更快乐呢。”
江诚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声:“跑!”但却是对着江晏晏的方向。
眼见自己被逐渐包围,江晏晏冷笑了一声,猛然抡动右臂,手里的大刀顺势而起,朝着面前的杂碎一个个劈去。刀风霸道凌厉,呼呼作响。
在她强劲的攻势下,这些肥头大耳的铺兵彻底醒了酒,再不敢掉以轻心,纷纷抄起家伙轮番上阵。
虽然这些年被酒肉掏空了身子,但毕竟是受过规训的士兵,只慌乱了一阵便很快寻得了时机,聚在一起,攻守默契。
方长脸更是大喊:“老五老六,你们正面拖住她!老七老八,侧边儿偷袭!这娘们儿用刀体力撑不了太久,咱们兄弟合力,耗死她就完事儿了!”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一瞬刀锋便以千军万马之势而来,正中他面门。方长脸倒地的时候,空气里还飘着他方才的余音。
江晏晏嘲讽道:“有脑子是好事,但说出来便是找死!”
江诚心下惨笑:他倒也不想说,但其余几个人加起来还没他一个人的脑子多,若是不喊出来,根本打不了配合。但就算如此——江诚有些不敢往下细想。
江晏晏很快理解了这个就算如此。这些人虽是酒囊饭袋的样子,打起来却也是丝毫不手软,且有使不完的劲,不要命地往刀口上撞。记不清多少回合下来,对方还剩下四个,两个重伤一个轻伤,为首的毫发无伤。她自己没讨到多少便宜,后背被人砍了,鲜血湿透了半边衣服。手折了一只,体内气血也翻滚得厉害,只得将刀插在地上,借力靠着。
打头的不敢轻敌,却也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瞧着狼狈不堪的江晏晏,眼神发狠,抬手一挥,其余三人迅速四散开来。
江诚暗叫了一声不好,拼进全身力气暴起将庭中一张破旧的桌子踢到了江晏晏身前。江晏晏反应及时,一脚将桌子踹起为盾,抵御那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
“你以为我们能在这儿守这么多年,靠的是什么。颂国大小官驿,皆有神兵暗器,非驿中人不可知。你这娘们儿便好好与它们快活快活吧。”
箭矢攻速极猛,面前的桌子很快被射成了刺猬,不堪重负,碎裂开来。江晏晏只得提刀应对,很快身上的衣服便湿哒一片,指尖亦有血渍顺势而下。
操控机关的府兵狞笑着,只待将其碎尸万段。然而方才还来势汹汹的箭矢,却瞬间哑了火,半根也射不出。江诚见此,大笑着跌倒在地,胸腔被笑声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他娘的!你笑什么!是不是你小子捣鬼!找死!”
江诚笑声更大了:“找死?哈哈哈!这不是你自己提前掘了坟!”
颂国各处官驿的机关定期皆有专人检修,更换利器。每次款项皆由朝廷下拨,提前交付与驿丞。但前两月城中张灯结彩迎贺新岁,驿丞为了讨好任知州,便将这笔款昧下了。没有钱,工匠自然不肯效力,只做了做样子便走了。所用箭矢皆是陈年旧物,扛过第一波,机关便会因为不堪重负卡顿,再也用不了。
其中一人不信邪,反复拨弄埋在地上的启动装置,却不料其中一根飞箭忽而不受控地飞出,擦过自己脸颊,径直穿透对面同伴的眉心。嚯,又带走一个。
直到领头倒地身亡,他那双被肥肉积压在一起的眼角还在恶狠狠地盯着尚未燃尽的炭火—羊腿早就在打斗中掉落其中,烧成了黑炭。
江诚呆了很久,直到看那姑娘一瘸一拐地提着刀朝自己走来,立在自己身前。他定定地望着她,然后缓缓闭上双眼。
“还有能跑的马吧。”
他听到她开口,猛地张开双眼。却见对方笑吟吟地盯着自己道:“我也很喜欢排骨汤。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保你日后有喝不完的排骨汤。”
江诚脑中一片空白,磕巴开口道:“什么,没事。”
江晏晏的语气温柔至极地落在他心间上,猛地划开一道口子:“杀了我,毁了我的脸。骑上马,一路向北,告诉铁甲军,流觞官驿遇匪患,全军覆没。”
江诚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江晏晏已然摇晃着跌坐在地上。他这才看见有一支箭矢深深插入了她的腹部。
“挺痛的,活不了了。”江晏晏的脸上的生机逐渐流逝,唇角却依旧在笑,“等会儿你动手的时候,别用我的刀,可千万别再弄破我的衣服了。”
来不及问她一句为什么,来不及回应一声“好”,江诚眼见她就这么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响。
她的刀很普通,却很重,是男人才会用的式样。江诚咬着牙,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刀举起来。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翻身上马直向北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