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澄阳1
秋意渐浓,才经历过燥热的身子还未来得及应对空气里日益明显的寒意,每每晨起,薛宝珠总觉得有些昏沉疲惫。但想到还要去母亲院里侍奉汤药,她便能撑起十二分的精神,等着丫鬟婆子伺候自己梳洗妥当—只要离了自己的床帐子,从头发丝到鞋袜务必干净齐整,母亲对自己的规训早已融入肌理。
天刚蒙蒙亮。沿着抄手游廊过了西角门,小厨房的热气已冒了半天。垂花门边早有婢女等在那里,见了薛宝珠,忙行礼问姑娘好,又迎其进了主间。
大娘子卧榻之处仍旧垂着帘子,依稀可闻咳嗽声。薛宝珠自婢女处端过熬好的汤药,递至秦嬷嬷手中,头微垂,视线自然下垂至柔软如云的缠枝牡丹丝毯上。
汤药被呈了进去,帐内的咳嗽声顿了片刻,少顷有丝绸微不可闻的摩擦音传出,应是薛大娘子在丫鬟的帮助下半坐起身。
“近日教与你的功课,做得极好。”帐内人温柔道。
“母亲教诲,自不敢忘。只是前几日洛城孟家来信,明辉堂新任少堂主,不日即将抵达澄阳,预备登门。”
“贵客至此,自有你父亲祖母招待,再不济还有你兄嫂。”帐内人语调忽而扬了上去,稍带喜意,“你的嫁衣绣得如何了?”
薛宝珠颊上浮起一片红晕,声压低了些,却还是清晰简洁地报了进度。秦嬷嬷亦是满面喜色道:“府里请来的姑苏绣娘,前些日还夸姑娘好针法。”
“我听伺候你的人说,那些绣娘本要教你绣戏水鸳鸯的,你却换了祥云?”
“是。寻常嫁衣多是鸳鸯戏水,花开富贵。但鸳鸯相聚终有离别之时,花团锦簇也有飘零之日。唯天上浮云,潮起潮落,周而复始。”
回应她的是帐内长久的沉默声。秦嬷嬷忙陪笑道:“我们姑娘这般出挑,自是要与众不同才好。”
“嬷嬷此言差矣。须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不自矜,故长。”
薛大娘子终于开口:“不错。”
薛宝珠笑了笑,踌躇了片刻,方才小心开口道:“抱月楼的掌柜前些日子来回话了。这几月又是七夕,又是中秋,楼里生意极佳。尤其是天字号的雅间,几乎月月爆满。”
帐内人的呼吸声重了几分,好在没有咳嗽,待气顺了方才开口道:“既然赚了,便是你的,拿着就是。”
“是。另有一事,舅舅前几日又托人来递了帖子,说要见母亲。”薛宝珠顿了顿,“底下人按母亲吩咐拒了。但在府门口碰到了甄大娘子,好一顿没脸。”
秦嬷嬷笑了:“想来又是被赌坊要债催得紧。甄大娘子素来是个路见不平的。”
“无妨。终归血亲一场,也不好叫他们真的没脸。眼下你婚期将临,不可再生事端。先从城南的铺子里调些银子周转,再让你哥哥派几个得力的人去看着你舅舅。近些日子,消停在家便是。”
薛宝珠眉头一皱,眼带忧愁:“前几日哥哥去舅舅家,可是挨了好几顿揍。现下脸上的乌青还没消呢,我去探望的时候嫂嫂哭了一场。”
薛大娘子还不及回话,门外忽有婆子来报说老太太那边来了人,现下到了门口,等不及要递话。
“我们老太太说了。大娘子身子不爽利,哥儿又受了伤,家里总还是要有人撑着面儿的。她这把老骨头生来便是劳作的命,便替娘子顶一顶,大娘子只管好生歇着享福。”
帐内薛氏气若游丝,语带哭音,只道了声“婆母”便再也说不话。秦嬷嬷急道:“大娘子莫激动,大夫可是交代了您一定要平心静气的。”
薛宝珠也护着母亲道:“门外可是祖母屋里的翠华姐姐?母亲是操劳家中方才积劳成疾的。祖母亦是过来人,个中辛苦,怎会不知。”
门外人笑道:“二姑娘。大娘子这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手脚麻利的,大夫也是老夫人亲去城内请的名医,小厨房上好的药材一日未断。儿姑娘为母尽孝是好事,这些日子老夫人代持家中琐事亦颇为辛苦,人也清减了些,怎不见姑娘过去?”
薛宝珠急了,正欲辩驳,门外人却又高声卡住了话头。
“老夫人说她是半截身子入土了的。平素没什么奢求,只望家宅平安,子孙有福。前些日子累得几欲病倒,也还在惦念二姑娘的嫁妆是不是打点妥当了呢。”
帐内咳嗽声猛然加剧了一阵。待到好如意停歇下来,只听得薛大娘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宝珠,你且去吧。”
待到女儿离去,薛大娘子才无力瘫卧于枕上。秦嬷嬷屏退左右,含泪宽慰了她几句,愤而不平道:“薛家欺人太甚。昔年老太爷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子,惹出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风流债,旁的人家不愿推女儿入火坑,却苦了我们娘子。”
薛大娘子垂泪不语。秦嬷嬷抬起袖子擦拭眼角,强作欢笑:“大娘子还是平心静气,好生保养。病总会好的。过些日子中秋便阖家团圆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二姑娘如今也出息了,只待与夫君举案齐眉,哥儿再考个功名,那么大娘子总会有依仗的。”
薛大娘子收了眼底的泪光:“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女子缘何就定要依仗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