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洛城6
牢房的入口建在官府茅房旁边，自地道台阶往下五六步起便再无阳光渗入。牢房皆是一丈见方，砌以粗糙的大石，柱子的缝隙中偶然闪过一双双眼，目光呆滞，了无生机。牢头从里面提出一桶桶的污水，恶臭无比，混杂着砖石中的血腥气，赵如意不自觉干呕了一下。
关着邱娘子的那一间是为数不多有个小窗口的。她时常望着那里发呆，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自窗口一闪而过。
豆蔻年纪，穿着颜色最娇嫩的衣裳，不识愁滋味，盘算着何时会与青梅竹马的叶二成婚，脂粉与嫁衣如何出彩。一眼望见底的简单充实。
直到那场连续数日的暴雨。洛城大街小巷几乎被雨水浇透了，房屋楼宇如在水上飘摇。店中生意受了影响，冷清得很，连贪玩的猫也在瞌睡。那人一袭蓑衣，踏水而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扶住店门，帽檐微抬，一双含情目，温柔如春日暖阳下一弯涓涓溪水，又似春日湖泊，澄澈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波纹，是岸边垂柳丝绦拂过。
“叨扰小娘子，借贵处躲雨。雨停便走。”来人声音比眼睛更美，毫不费力滑进了邱娘子的心底。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期待过一件事，一个人。甚至在心底祷告，愿这雨一直落下，不要停歇。
那人在附近住了几日，日日来春水膳坊，出手阔绰，却极少动筷，略带歉意表示受了雨水寒气，胃口不佳。邱娘子急得几乎落泪，跑去回春堂找叶二大夫询问了许久，使尽浑身解数做了一碗药膳馄炖。
馄炖上桌，莹白饱满如少女面庞，却又轻盈似薄纱，淡粉色肉馅若隐若现，骨汤与药材交融得和谐无比，勾人心魂。他多吃了几口，她几乎要落泪。
雨势渐小，他来道别。邱娘子失了全身的力气，快要站立不住。
来人轻轻一笑：“不日再来看小娘子，愿小娘子届时依旧貌美如今朝。”
那人一走，邱娘子的魂几乎快要散掉，人日渐憔悴下去，别说保持貌美，命似乎都快维系不住。整个人终日恍惚，店里的生意也出了岔子，得罪了权贵，自家爹娘去赔罪，却将命折了进去。
接连打击，邱娘子整个人垮了下去，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神智昏聩之际，床前站着一个身影。她忽地来了精神，挣扎着起身看去，却发现是叶二，顿时颓然。
“你竟疯魔至此。”叶二痛心疾首。
“那你便继续做那万人景仰的菩萨，我一人去地狱便可。”邱娘子冷笑道。
叶二胸口剧烈起伏了许久，似乎是下了什么大决心，咬着牙撬开她的嘴，硬灌进去一碗汤药。那药的味道极古怪，掺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咸腥。
“你会好起来，也会一直这么美。便是去地狱，我也陪着你。”叶二近乎痴迷地看着她，“我若真是菩萨，定用万人香火换你一人平安顺遂。”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开展的格外水到渠成，一切顺利得让邱娘子几乎快想不起来是何时认识的金三爷，又是何时攀上的太守。
不过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亲自下手了结的药牲——叶二赐予这些奉献血肉少女的称呼。
是个大户人家发卖的丫头，倒是没做错什么，只因生得貌美，主母担心乱了自家少爷的心。那丫头眼神干净得如同一面镜子，嘴角笑容温和如暖阳。她跪着给自己磕头，说是谢自己收留。
“用命谢吧。”邱娘子心想。
杀她的理由很简单。叶二说她眉眼间的神采有一丝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果然她的血如人一般甜美，肉入了馄炖做馅，鲜甜无比。金三爷在很久之后都在回味，说这是选的最好的一次原料。
“她本不欠你什么，只因你的一己私欲，葬送了性命。可怜她家中老父，只差一点便可以存够钱赎她出去相依为命。”赵如意唇角虽挂着笑意，眼神却似在看什么脏污之物。
邱娘子冷笑一声：“弱肉强食，要怪便怪命吧。”
赵如意唇角依旧挂着笑意，瞳孔却缩了缩：“强？你，还是叶二？亦或是那个不入流的金三？你们，算哪门子的强？”
“胜人者有力，自强者胜。不过是一群抱团作恶的臭虫，沉溺于自己虚无的欲望。可怜那些无力自保的清贫少女，无端作了你们的养分。”
邱娘子的怒意来得凶猛，多年麻木的心脏在听到少年玩世不恭的语气之后忽而剧烈跳动，额上的血管亦随之凸起，脑中轰鸣声不断。
少年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容，狰狞不堪，仿佛一只垂死挣扎的兽。
“洛城气候温和，最益培植补血养气的药材，大规模培育贩卖也不会引人怀疑。再经有心人利用，寻个不长脑子的姑娘，以利诱之，以其作幌。”
“药牲之中，上品作成豆蔻丸供达官显贵。中下品或是融于美容养颜的膏方，或是入菜。豆蔻汤最佳，馅料剁得碎碎的，混了大量补血益气的草药，神不知鬼不觉销毁了罪证。”
赵如意满意地看着邱娘子的呼吸渐渐紧促，双肩微耸，手却置于裙下。
“别掐自己强装镇定了。不过匆匆一瞥一句戏言，这么多年保养再好，也已是徐娘半老。那人一开始便没打算回来。”赵如意眼角微弯，似是一只餍足的小狐狸。丹唇微启，声色之寒，却如地狱深处吹来的风。
“这几日闲来无事，我在洛城各处转了转。方才知，当年那场大雨，至少还有三家食肆的小娘子都遇到了这么个乘雨而来的公子。不过人家只当是个钱多人傻的冤大头，只有你上心了。”
邱娘子几乎是扑到了牢门上，神情凄厉，状如疯魔。赵如意侧了侧身，依旧极有耐心地看着她，不出声亦不制止，直到在他的注视下，邱娘子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跌坐在地。
她喘息着，眼底仍有最后一丝不甘，恶狠狠盯住眼前人：“那夜的火，你究竟是自何处放的？我明明—”
“明明派人小心巡视，且没有闻到任何火油的味道，对不对？”赵如意笑了。
他用的是苴麻子提炼的油。这药材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对土壤的要求不严，洛城一带颇多。同心堂一直以来就有采其果实晒干提纯炼油的行当，只因其作燃油产量高于动物油脂与石蜡，又没有难闻的气味。
“你的那座魔窟烧了同心堂半年的产量，好在叶二对你情深似海。这么多年他攒在自己私宅里预备用来作聘礼的金银细软，足够抵债了。”
邱娘子底气已然全无，强撑着精神怒骂：“当真心狠。”
赵如意大笑起来：“心狠？一个做尽恶事的无心之人来与我探讨你本就没有的东西？娘子当真风趣。”
说罢他展开手中折扇，扇开鼻尖肆意的污浊气息，状若无奈道：“家里给的盘缠不多，费不起这个时间伏低做小，调查取证。只好简单粗暴些，让你们把从别人那里侵占来的命先提前还了。”
顺着那一点光亮，沿着台阶离开了这深黑悠长不见底的牢笼。外面的太阳晃了一下眼。赵如意抬手用折扇挡着，朝着谢平安伸手。
“什么？”
“别装了，柚子糖拿来，去去晦气。”
他含着糖，口齿有些含糊：“接下来去哪里？”
“孟世子推荐说澄阳那边的螃蟹不错。”
“好久没吃蟹酿橙了，有些想了。”
谢平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赵如意用折扇遮住了嘴巴。
“父皇只给了我们盘缠来认人查账，旁的不与我们相关。这案子是世子费心的，我们不过是顺路吃了碗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