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银州13
薄如蝉翼的轻纱自屋顶倾泻而下,如清泉似石上滑过,如银河落入凡尘。千仞白练之中,有一女子曼妙身影随波起舞,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
暗阁之中的龟公卖力地转着房内的机关装置,连额头的汗也不曾擦一下。范不着一早就给他们通了气,今晚有大鱼,所有人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干,若是干得好了,今儿客人打赏的好东西也能分他们一分。
听说上一次花苞宴有个龟公被打赏了一枚上好的翡翠玉镯,倒手卖了几百两银子。若是有了这银子,何愁填不上家里的窟窿。想到这儿,他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顺手又抓了几块薄荷糖提神。
当一朵朵花苞绽放于舞台上时,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跑至水池边转动了铜莲花,然后快步行至门边候着。
然而门打开地一瞬,他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胸口似乎硌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整个人顿时有些迷瞪起来。然而还来不及细想,却听耳畔人说楼里给自己发了赏,让他去拿。
他顺着来人指的方向,一步步朝着窗口走去,面上露出迷醉的神色。他的胸口被人捅出了窟窿,而他却似看不见一般,亦无痛感。
直到他带着走至窗边,伸着手对着窗户棱一通乱摸,仿佛真的将金山拥在怀里一般,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耳畔的声音却还在蛊惑他,往前走,前面还有更多。
他再不犹豫,更加用力地向前踏去。
范不着声音已带了哽咽之音:“死的那个龟公,正是柳家那杀千刀哥嫂生的儿子。欠了赌债被人卖进来当了龟公。楼里叫他十八。”
田蜜蜜比他更早知道了这一点。或者说,她这位表兄被卖进来,也是她一手策划的。
她在留给范不着的绝笔信中说,原本她只想将人收在自己眼皮底下好生折磨一番。只因学习楼里机关操控的整个过程非常艰苦,上一代龟公教授的时候非打即骂,且是吃青春饭的。没几年换人的时候也就寻个由头打断手脚丢出去了。
但是柳十八偏偏和他那不干人事爹娘的一脉相承,不仅不以自家丑事为耻,还时常在醉酒的时候拿出来做笑谈,反复辱骂柳静女。
田蜜蜜忍了又忍,直到他在一次喝高了之后无意说了件事。
元仲晦要求旧案重审时曾派了人手来银州查证,但这伙人却先来寻了柳静女的兄嫂。柳十八的父母本就眼红柳静女越过越好,又畏惧田大郎一身气力不敢上门打秋风,便一通胡邹,说其不仅未嫁,还招蜂引蝶,勾三搭四,生的孩子也不知是哪个恩客的。
打探消息的人中有个首领模样的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既如此,我等便替大人拔了这根刺。”
柳十八继续添油加醋道:“我爹娘说了,我家不好过。她一个坐过牢的破鞋凭什么走运!就算伤不了她,再抓回去关几天都行。还好老天开眼,终于收了那贱妇!要我说,就应该将她千刀万剐!”
说罢他猥琐一笑:“你们是没见过她生的那个小畜牲。那长得,不输咱们楼里的姑娘。要不是爹娘卖得早,指不定还能,嘿嘿——”
有人取笑道:“仔细说话闪了舌头被人寻仇,不得好死。”
柳十八满不在乎道:“谁寻仇?那个小畜牲?呵,都被卖到窑子里了,烂泥一样,寻哪门子的愁啊。”
田蜜蜜的指甲陷到了掌心了,指尖通红一片,分不清哪处是蔻丹哪处是鲜血。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却又很快归于平静,甚至唇角也扬了起来—是啊,烂泥地里开不出花来,但她苟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把这些人拖入到烂泥中,痛她之痛嘛。
毕竟人只有在极度痛苦恐惧的时候,才会生出最真切的愧疚。
花苞宴那晚,暗阁中餐盘上的薄荷糖堆的满满的。若只是偶尔拈一两块提提神,是断然不会有事的,但柳十八是个贪的,一块接一块,大半盘都进了他的肚子——摆在下面的糖果掺了十足十的迷药,不致死,但会逐渐麻痹人的知觉,进而致幻。
柳十八吃了那么多,药力发作的时候,早就神智昏聩了。连胸口被迎面进来的田蜜蜜捅了一刀也不知道,甚至还用残余的力气走到了窗边,朝着空中闪着金光的珠宝奔去,纵身一跃——那窗棱也早被动了手脚。
但仵作查了尸体却说,那扇子是后捅进去的,而真正致命的凶器却不翼而飞。赵如意苦笑着问道:“是冰吧。”
范不着同样苦着脸点了头。
田蜜蜜将准备好的冰刀绑在了扇子上,顺着捅了进去。这制冰的手艺还是她父亲独创的,掺了些东西,可让冰块硬度增强,便于打磨形状,暑热时盛放糖果不易融化,又增添风味。孰料第一次用竟是杀人。
冰刃被她打磨得极薄,毫不费力便捅了进去。待柳十八摇摇晃晃从窗边跳出去时,那冰刃后的扇子也就顺势捅了进去。
尔后她便再次转动屋内的铜莲花出去了。至于为什么楼上那位深居简出的高手没有听出异常——
“龟公们交接的时候,要先确保后面的人一切正常才会完全退出去,田蜜蜜利用了这一点。若我没有猜错,她在腿上也绑了冰,加了重量,模仿着你们楼里龟公的步伐大摇大摆地骗过了楼上那位。她既能同时扮演自己的婢女骗过宅子里的人,想来这个也不在话下。”
“不过她进来的时候暗阁里的水刚被加热,房里有些热,所以她上的冰化了一些,落在地上。再加上柳十八中了迷药,脚步虚浮,他才误以为你们这一批人选得不好。”
范不着长叹一声:“我至今没想明白。龟公们进去的时间紧挨着,毫无缝隙,她是怎么悄无声息插进去的。”
“没有缝隙便造一个出来呗。”赵如意说着,眼神转向谢平安。
谢平安心领神会,开口说道:“有一处的镜子,被人挪偏了一寸。”
花苞晏演出繁杂,寻常计时用具皆难完全精准计量。故而楼内选人的时候往往要求他们目力极佳,从窗口向外望去时,能依靠几处镜子看明白舞台上具体到了哪一步。
但如果镜子偏了,那么这紧密无间的节奏里自然就多出了一段不应存在的缝隙。而待到冰块消融之后,那缝隙里作案的脚步声,自然也不存在了。
一直安静听着的陈氏忽而出声道:“糖呢?”
“什么糖?”
“自然是下了迷药的糖。”
赵如意笑了:“丢入水中了啊。池子里的水正热,不用多久便化没了,便是后面进来的人,也只会觉得是柳十八贪吃。”
说罢他重新打量起陈氏来:“夫人对今夜所见所闻,倒是不怕。”
陈氏笑了:“我又没做亏心事,可不怕鬼敲门。再说开门见鬼总比见人要简单,鬼再扒层皮可就灰飞烟灭了,人的皮囊下装的是什么可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元仲晦忽然剧烈地咳出声来。陈氏却是极为镇定地看着赵如意:“那么,殿下有兴趣再听一段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