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银州12
庆昌一年春,昭仁太子即位十年之后,颂国终于从辰王之乱的阴影中彻底走了出来,举国上下政通人和,欣欣向荣。
元仲晦这一年在各处都很得意。他的独子刚刚成了家,新妇陈氏貌美娴淑,极为贤德。他的死对头魏无寅在先帝驾崩之后便随之而去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新帝即位时便召他回来做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风头无两。
田蜜蜜却抱着双臂,身体微颤,仿佛坠入了冰窟一般:“那年的春天于你元家是花团锦簇,欣欣向荣。你怎么会想到,银州一处小巷里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冻死在这百花齐放之下。”
这一年银州孤女杀夫案被人重翻了起来。羁押人犯的官兵秉公执法的那一日银州城下着大雨,仿若谁家擦不干的泪。田大郎在铺子里坐立难安,还被伙计取笑,说恨不得将妻女含在嘴里时刻捧着。
雨势太大,店里那日生意不好。田大郎索性早早关了铺子,顺道买了些妻女爱吃的东西小心用油纸包了藏在怀里一路往家赶。
但是柳静女却再也吃不到了。
干净齐整的小院已是一片狼藉,年幼的女儿早已哭晕在邻居的怀里。熟识的几个街坊眼角垂泪,面上全是不忍,几个热血的怒骂老天瞎了眼。
田大郎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颜色全部褪去了。直到女儿弱小的身躯扑进自己怀里,他才茫然地伸出手来,机械地将她搂住。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那几日,也不记得是谁告诉她柳静女难逃一死,三日后行刑。他只记得自己跟游魂一样,抱着女儿恍恍惚惚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被人群隔着,远远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妻子。
居然判的是斩刑。那铡刀上皆是经年累月的血渍,染得刀刃都变了颜色。这么一刀下去,她要多疼啊。田大郎呆呆地看着,不知不觉泪流了一脸。
自己媳妇儿就是厉害,见了这么大的铡刀,也没露出害怕的意思。唯独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落在自己身上时红了眼眶。
他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了句对不起。真是傻子,成亲的那日他不都说了嘛,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要说对不起也是他说,怎么不早出现几年,这样她就不用受那些年的苦。都怨他。
刽子手饮了烈酒,喷洒在刀口,一刀下去,她还来不及再多看自己爱的人一眼,这一生便结束了。
周围早有百姓高举着热腾腾的馒头,给官兵塞钱,只为蘸上一口头颈处的热血。
“罪大恶极人的血包治百病!三文!只要三文!”有人这么喊道。
田大郎的双眼逐渐赤红,他的灵魂从身体离抽离出来时,才看见自己腹部插着的刀—不知何时自己朝着妻子的尸身扑了上去,在场的官兵按律,当场拔刀了结了自己。
也好,也好。她最怕黑了,自己下去陪着她,有什么苦痛刑罚他来背,只求她来世不要这么苦了。但,女儿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我只有七岁,什么都不知道。您春风得意的那一年,这世上最爱我的两个人却全都死了。我再也没了家。”田蜜蜜流着泪。
一个孤女能怎么办?这题柳静女的哥嫂会。卖入青楼攒钱给自家儿子娶亲啊。
万幸那老鸨是个识货的,只瞥了田家孤女一眼,便断定她奇货可居,爽快地付了银子,给她改名叫如梦。
久不出声的陈氏忽而端着杯热茶走了过来,半蹲下,平视着田蜜蜜,语调温柔道:“姑娘受苦了。”
江海面上浮起一丝割裂的情绪,一半是不忍,一半是不赞同。陈氏背对着他,继续开口道:“江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想告诉你,若是换了我,七岁时遇到这些事,我大抵会活不下去。”
“就凭这点,田娘子远在我等之上。”陈氏语调愈发温和,“江叔,人老了,若非切肤之痛,便不容易对别人感同身受了。”
田蜜蜜却是笑了:“死吗?我也想啊。可是我爹娘把我养得太好了,所以我怕痛,不敢用刀子划自己。我怕苦,所以不敢吃毒药。我怕疼,老鸨的鞭子打过一次我就老实。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我只能拼命活下来。”
“也许我爹娘泉下有知,用他们的命为我换来了一丝转机。”
她被卖入青楼的第二年,范不着领命巡查寒泽堂各处产业。查到这里的时候,被这个小姑娘在楼梯上撞了一下。
很拙劣的伎俩,偏偏她抬头泪眼汪汪冲着自己叫了声哥哥的样子,像极了他早逝的妹妹—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有了范不着的作保,她就此翻身。
出青楼的那日,她盯着太阳光发呆。范不着以为她吓到了,语气温和地问她叫什么,她答如梦。
“我是说本名?”
她沉默了。范不着理解地笑笑:“若是想不起来,自己喜欢什么,便叫什么。或者我找人给你起一个,否则回去了堂主给你赐名就完了。你看看他给老姚他们起的,那真的是—”
“田蜜蜜。”她说。
“哦,啊?”
“田蜜蜜。”她重复道。
“这,这样啊。可以,挺好的。你喜欢吃蜜糖是不是?”
“我爹是做蜜糖的,姓田。”
“挺好,挺好。以后你的日子一定像糖一样,越吃越甜。”
田蜜蜜定定地看了范不着一眼:“哥哥,糖是会化的。化了之后,很苦”
元仲晦已然泣不成声。田蜜蜜定定地看着他:“元老,这天下但凡有读书人的地方,都有您的故事。他们说您手中的笔杆子是守护天下的宝刀,可是为什么您的这把刀却收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呢?”
江海痛苦地开口道:“家主亦有苦衷。”
田蜜蜜看着他,神色逐渐平静下来:“庆昌一年,元府张灯结彩,喜事临门的时候,你可听到脚下地里冤魂的哭泣?”
江海一怔,神色茫然。陈氏却是笑了,略带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道:“江叔,我方才说了,我若是经历了田姑娘这一遭,断然活不下来。”
江海急了:“少夫人何出此言。您出自名门,怎么会—”
赵如意截住话:“那你又怎么会觉得田姑娘可以理解元老的苦衷?”
江海愕然。
当然也可以理解啊,比如经历切肤之痛。所以陈氏和赵如意同时转向田蜜蜜。
“红妆缦里的那个龟公,你是怎么杀的?”赵如意问道。
田蜜蜜的回答是一个笑容,很美,美得凝固在脸上久久不曾褪去。谢平安搭了脉,摇了摇头道:“来之前服了毒,这会儿药效才起来。她算好了的。”
赵如意叹气道:“通知范不着先接人回去吧。至于其他的—”
“其他的自由我来为殿下解惑。”
范不着踏着夜色而来,立在门口。月光自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屋中,如清泉掠过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