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银州11
至和十年,柳静女从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出来,足足用了好几个时辰才勉强看清外面的世界。许僔特命人给其带了些银两与干净衣服,看见她一脸的衰颓,不忍道:“姑娘才十六呢,往后还有好日子。”
柳家断然不可能再回去了,柳静女也没有勇气离开银州城去别处讨生活。她似幽魂一般在城内飘了许久,最后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寻了间勉强避雨的小屋租住下来。
巷子里左邻右舍只道是哪个困难的地方又逃来一个命苦的小娘子,怕人怕光,除了采买日常所需之外鲜少出门,终日将自己关在屋中绣花缝补,偶尔也接些帮人浆洗的活,勉强度日。他们告诫家中幼儿,绝不可欺负人家。一些憨厚的婶子还愿意将家中余下的鸡蛋咸菜赠与她。
柳静女依旧是话不多,不愿笑。只是眼神慢慢透亮了些,甚至有时外出卖了绣样,还会给平常帮她挑水的孩童带些糖果。
做蜜糖为生的田家大郎带着媒婆上门的时候,柳静女受了惊吓,躲在屋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附近的孩童以为她欺侮,嚷嚷着要告诉爹娘报官,又拿石子丢田大郎。
田大郎吓坏了,身高八尺的汉子差点哭晕在柳静女的家门口。连连解释道他没有唐突的意思,只是家中父母双亡,也无其他亲眷,寻不到其他代为说媒的长辈,这才厚着面皮亲自与媒婆上门来。
他坚持不懈地带着媒婆来了十日,风雨无阻。柳静女始终躲在房里不出来。再后来媒婆都不乐意空跑了,田大郎便自己来,逐渐与周边街坊都熟悉了。
他是城里靠制蜜糖为生的手艺人,常去给各个秀坊酒楼的客人送货。柳静女在他那里买过几次蜜糖,次数多了,逐渐上心,进而倾心。
有邻居打趣道:“那我们可要看看你心诚不诚,这蜜糖不若少几文卖与我们。”
田大郎慌忙站起来:“好好好!有有有!”
说罢他又更慌了看了一眼屋里:“柳,柳娘子。我没有旁的意思,在家中我也常送糖与邻居的。”
柳静女还是不开门。田大郎每日来了闲着没事,便开始收拾院子里破败的地方。水缸自此便没空过,墙根坏的地方也重新砌了,枯死的葡萄藤也重新搭了架子翻了土。甚至还多了张桌子,好几盆花。
“柳娘子,过几日就是中秋了。他们说城中娘子都喜欢在院子里吃月饼看月亮,你也试试。”
屋里没动静。
田大郎不生气,继续说道:“你这院门我也修好了。一会待我走了你把它锁好,日后不管谁来,你若不从里面开,进不来的。你一个姑娘家的,每次采买也不方便,待会儿我把这些吃的喝的放在门口,你若得空了便拾到。若不得空,明日隔壁那几个孩子会来帮忙。你不用客气,他们收了我的糖,乐意的很。”
说完他又等了一会,见屋里还是没动静,便虚掩了门要走。正要扭头,却见门缝间隐约露出一张面孔—那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柳静女,不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口望着他。
田大郎一时反应不及,一屁股摔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他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捏着衣角。
柳静女缓缓走来,停在离院门口几步之远的位置,声音淡淡的:“辛苦了这么久,也没见你自己喝杯水。”
田大郎急着摆手道:“我不渴我不渴。再说还没问你同意呢,怎么好意思。”
“那你倒是好意思不经我同意往我家搬了这么多东西。”
田大郎挠头憨笑道:“我送我的,姑娘收不收是姑娘的意思。若是日后用不到,卖了也能换些钱图个乐呵。”
柳静女沉默了一阵道:“值得吗?”
田大郎细细思索了一阵,小心翼翼问道:“若是,若是日后我时不时来帮姑娘挑挑水,送些东西。姑娘能不赶我吗?只要不赶我就行,姑娘不见我都可以。”
柳静女的声音忽而拔高:“那若是我嫁与别人了呢?你也来吗?”
田大郎登时无言。他的脸隐在暗处,神色不辨。柳静女等了一阵,正欲冷笑转身,却听得身后一门之隔的人更加小心的声音。
“那怕是要换个大点的水缸。明日,明日我就去买了来。姑娘能等一日吗?”
柳静女的背影僵了很久,久到气也不敢喘一声的田大郎差点憋死过去。
“你方才说,城里的人都喜欢中秋赏月?”
“啊?是。”
“你给我买的桌子旁边两条凳,我一个人轮着坐赏月么?”
这次换田大郎僵直了半天。柳静女以为自己吓到了他,正欲开口,却见对方自门外一蹦三尺高。
“你,啊不,静姑娘,女娘子你等我!明日!不!现在,现在我就去找媒婆!你等我!”
至和十年中秋伊始,田大郎按着流程一步步娶亲。虽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一个不少。考虑到实际情况,男女双方的长辈亲眷多是邻里街坊。
按银州习俗,新娘要在成亲当日跨火盆以示驱除厄运,家庭红火美满。田大郎却是第一个抱着新娘子一起跨火盆的,羞得他怀里的柳静女差点抬不起头来。众人都笑他还没进门便惧内了,偏这素日老实巴交的汉子理直气壮,嗓门震天。
“我田大郎没别的没事,只会做糖,静女跟了我已是委屈,往后断不会再吃一刻的苦!”
红头巾下露出的唇角是上扬的,围观的孩童却看到柳静女的脸颊不住地滴水。有看热闹的妇人擦着眼角告诫自家男人:“看到没!以后照着这个样子的给你姑娘找!”
婚后果如蜜里调油。有人听闻了他的追妻轶事,开玩笑称吃了他做的蜜糖,可保夫妻一心,婚姻顺遂。孰料许多结亲的人家信了。田大郎的蜜糖生意又好了不少,直夸媳妇儿旺家。
柳静女笑着笑着唇角便发苦了。日子越是顺遂,她却是觉得自己在做梦,生怕一不小心便被一盆冷水泼醒,人还在那阴暗的地牢里,与蛇虫鼠蚁为伴。
田大郎却似乎早就知道了,神色平静真切地握着她的手宽慰道:“娘子,咱们铺子里有一味莲心糖卖得极好。前几日还拿来给你尝了,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店里客人都说了好多次了,让你把里面的莲芯儿去了,说那东西苦得紧。你总也不听。”
“莲心糖最重要得便是这莲子心。有它在,苦也是甜,所以才让人念念不忘。没它在,甜着甜着便发了齁。”田大郎温柔地看着她,“都说怀了孕的女人会迷糊,怎么我娘子还是这么聪明。仔细想太多,肚子里的以为我这当爹的不心疼娘亲以后找我算账呢!”
柳静女笑着呸了他一声。
次年末,田家诞女。那一日从街头到巷尾,人人桌上皆有红鸡蛋,一包莲心糖。
田家女儿就在这样如糖似蜜的氛围里一天天长大,被田大郎宠上了天,除了不许顶撞娘亲,要什么给什么。
“祖母早亡,祖父从军鲜少归家,再闻已是亡人。尔后被哥嫂欺辱,下狱三年,人生伊始十六载,竟无一刻宁日。自打遇见了我父亲,母亲过了几年梦里一般的日子。”
田蜜蜜恶狠狠地盯着老泪纵横的元仲晦:“既然终归梦一场!你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杀了她!我父亲好不容易让她有了期盼,有了希望,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你却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将我们全部送进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