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银州9
银州城的太阳已在为暑热的到来做准备,月亮却还是披着一层银纱。如膏脂般的月光渗漏出来,落在元府澄澈如镜的湖面上,犹如暗夜中温润散着光芒的白玉盘。似乎天地间只余这一处光点,
白玉盘很快被水纹的波动打碎了。一抹人影自屋檐掠过,又很快消失在宅院深处—那是元仲晦卧房的方向。
他现下所居之地非常好辨认,用赵如意的话说“药香可飘十里,不劳犬鼻亦可寻”。院里除了几个守夜的家丁之外,经常候着侍奉的便只剩下一位老仆江海。他伺候主家多年,与元仲晦的情谊早已远非寻常。便是少夫人早就命人收拾了单独的房间给他,他也坚持着在外间靠着打盹,预备随时听动静。
江海听见屋里有动静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身子却腾的一下挣扎着站起来要喊人。然而颈后挨了一记,又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屋外的小厮彼此对视了一眼,摸了摸鼻子。其中一人道:“江叔年纪大了,有时靠着睡坐不踏实会摔,无事。”
屋内人放下心来,小心掀开帘子,走入里间。一股浓郁的药香混杂着墨水味儿扑面而来,饶是脸上覆了面纱也防不了一点。
目力所及,唯一桌,一床,一椅。除此之外,但凡能下脚的地方,全是书。有堆在架子上的,有存放在箱中的,也有摆在桌上的。没翻开的摞得整齐,翻阅了的用纸镇压着,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
房里很暗,唯月亮透进来,依稀可见木床上被子拱起的轮廓。
昔年辰王之乱,朝中有主和之事上谏称亦可对边塞持怀柔之策。元仲晦那时何等激昂,痛斥其志虑不达,气怯如兔。有官员不服,质问若忠魂埋骨他乡,何以告慰其家中守候之人。元仲晦对曰:既是万里无畏之士,怎可安于卧榻一隅。
而今他自己却蜷在卧榻一隅,再不见昔年挥斥方遒的风采。有的只是气若游丝的喘息声。
只是不知这喘息声落在手中的匕首上,会是什么效果。想到此,床前人的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扬起手,将手中利器狠狠扎了下去。
然而刀尖刺入后却如捅了棉花袋一般毫无声响。想象中仇人的鲜血也并未喷涌而出。持刀者暗叫不好,将刀子拔出便要撤。刀锋离开被褥的那一刻,切口处却径直喷出大量的水,在对方毫无准备之际淋了其满面。正欲运功后退,却发现再也没了力气,颓然倒地。
房间内的灯火被人点起,地上人这才看清楚床上被褥覆盖之下的不过是个充满水的羊皮袋子。出这主意的人品品味尚不可知,但骗人的职业操守值得赞扬,甚至贴心地在袋子口上等比做了个与脑袋差不多大小的圆形凸起,上面还粘了假发。在昏暗的光线里,的确可以以假乱真。
赵如意摇着扇子掀开帘子走进来:“我劝田娘子别费力气了。那水里兑了上好的蒙汗药,只想请娘子歇一会儿,好好聊聊。”
夜行客的面纱已自脸上脱落,露出的美人面高洁明耀,不可方物。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衬得屋里的月色也黯淡了许多。史书说北方佳人,一顾倾城,当是如此。这样的美,唯有流觞城的江晏晏尚可与之一比。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唯赵如意移开了眼。谢平安得了令,拿了椅子来让田蜜蜜坐起来说话。
待她坐定了,赵如意却在把玩着掉落在地的匕首。上好的西域精铁所制,削铁如泥。匕首柄处还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殷红如血。看到这儿,他不禁有些好笑。还挺讲究仪式感,这刀便是当了都能小赚一笔,居然舍得拿来杀人。刀刃这么锋利,想必不会让人走得太痛苦,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人性化?
但是朝床上瞥了一眼,那羊皮袋子裂开得位置却不是咽喉所在之处。这是——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还要一刀封喉地死在高床软枕上!做梦!”田蜜蜜似是看出了赵如意心中所思,撑着身子努力显得凶神恶煞一些。
赵如意摇摇头:“就算今夜没有我们设局。娘子这般莽撞,也会令自己万劫不复。不怕家人担心么?”
田蜜蜜似是听到了天大地笑话一般,眼中癫狂之色顿起,笑着笑着却流出两行泪道:“家人?我的家人都被挫骨扬灰了?我去地府问他们担不担心吗?”
赵如意顿了顿:“范不着虽与你并无血缘,但好歹也照看了你多年。”
田蜜蜜眼中并无触动之色,反倒是扬起一声冷笑道:“他照看了我多年,我便真要将之视作家人吗?若无这老匹夫,我明明也有自己的家人!”
赵如意正想再说些什么,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声。里间的帘子被人掀开来,竟是江海扶着元仲晦进来了。
几日不见,元仲晦似乎又老了许多,背也佝偻起来。他的儿媳陈氏跟在后面,满脸担忧。见了赵如意一行,面有歉色。视线触及田蜜蜜,怔了一下,转头竟吩咐婢女去取毯子与干爽的衣物来。
赵如意恍然大悟,懊恼地用扇子敲敲头道:“失礼了失礼了。劳驾少夫人帮忙让田娘子换身衣服吧,若有姜汤也命人熬一碗来。”
此言一出,田蜜蜜亦是愣了:“你脑子进水了?”
谢平安例行公事地喝道:“不得无礼!”
赵如意两手一摊,语气里竟有了一丝恨其不争的意味:“娘子杀人的匕首都这么精美,那待会儿骂人岂不是更要有些仪式感才行?否则湿漉漉一身坐在这儿,一点儿气势也没有,白费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你这么自信?不怕我跑了?”
“哦,蒙汗药是谢平安亲自去准备的,问题不大。”
“殿下对身边这个侍卫这么放心?”
“侍卫做不好事是要掉脑袋的,所以干他们这行的,对于保持身体完整度还是挺上心的。”
田蜜蜜怔住,竟是毫无反抗地由着婢女给自己披了毯子。赵如意转身道:“我们出去等吧。烦请少夫人准备个方便说话的地儿。”
陈氏动作很快,马上命人把邻近的一处房间收拾妥当,备了热茶姜汤,屏退左右,请众人进去说话。
然而赵如意屁股还没挨到椅子边,却见江海扑通一声朝着田蜜蜜跪下,不住磕头。
他还来不及示意谢平安上去扶一把,江海已是老泪纵横道:“昔年旧事,家主悔不当初。姑娘尚有大好年华,何必执着。老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愿赔与姑娘,以慰亡灵。”
元仲晦情绪受到冲击,痰气上涌,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陈氏轻抚其背小声安慰着,却被他用力挣开,脚下一软,竟是也要跪着。然而却被谢平安于半空中扶住。
赵如意淡淡劝道:“元老。您是天下文人之首,这一跪分量太重,于田娘子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道歉方式。还是不要冲动得好。”
田蜜蜜冷笑道:“要道歉么。可以啊,下跪便不必了,拿你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余口人的命来还倒是不错。”
江海神情激动:“姑娘!何必至此!”
田蜜蜜面上已然有疯魔之色:“那我母亲的三年牢狱之灾,斩刑之痛。我九岁失母又丧父,流落青楼这些年,便是一句何必执着能偿还的吗!”
说罢她恶狠狠盯着元仲晦:“元大人,元青天!他们都说你是千古文人第一,可为什么您手中的笔,却成了害我家破人亡的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