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银州8
大梁每年都有与民同乐的庆典,皇室成员尽数出席。赵如意小时候常常与大哥三哥共乘一车。大哥自小便是皇族中公认的美男,端严若神,从容弘雅。故而他乘栾驾出行的时候,道路两旁总是挤满了貌美的小娘子,人人手里皆捧着鲜果香花,若非侍卫开道,马车前行都困难。
三哥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也是个威武不凡的模样。只因沾染了母族武将家的风采,面色冷峻了些。但也不妨碍好些小娘子争相送秋波,甚至有人因为被他三哥的目光扫了一眼而激动昏厥。
赵如意通常都是被挡在他俩身后,望着车外的果子咽口水的。他羡慕,但也只是羡慕。没想到在银州这里,居然也享受到了一把掷果盈车的待遇,如果那果子不是石头块和臭鸡蛋的话他会更开心一点。
银州城现在妇孺皆知,大名鼎鼎的元仲晦被赵如意气得可学不止,好容易从鬼门关里救回来,却失了神智,不但眼歪口斜,涕汜横流,还疯疯癫癫地说胡话。
赵如意抱头委屈:“我哪有这个本事。分明是元老自己上赶着要背锅。”
元仲晦自打那天被大夫几针扎醒之后,便挣扎着承认说自己上了年纪一时糊涂色欲熏心,瞧上了红妆缦的田蜜蜜,孰料对方不给面子,便将气撒到楼里。杀了龟公搅乱花苞宴泄愤。
对此,碰巧在床边守着他的赵如意嘴角抽搐道:“大夫,你确定你施针的时候没扎到他脑子吧。”
说罢他诚恳地握住元老胡乱挣扎的手,将其塞回被子里:“元老,背锅这事您不如我们年轻人有经验就别上赶着了。”
但怎么这风吹出去就刮回来扇了自己嘴巴子呢!
谢平安好笑地望着自己的主子—还能为什么。元老这么一个比钢板还正直的老头子,为难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外加杀人泄愤,这概率就跟范不着红榜中探花打马游街迷倒万千少女的概率一样。那自然还是更愿意相信是赵如意以权谋私害人。
对此范不着十分激动:“你放尊重点啊!我年轻的时候长得不能说尚可但也还行,迷不倒万千也还是能晕两三个的!”
魏靖川冷哼道:“是被你吓晕的吧。生怕被你惦记上拐入楼里。”
“你用词注意点啊!红妆缦里的生意可都是过了明路了,从不犯法。”
“是不犯法,只是缺德。”
“嚯,你卖男人,你德行好。”
“你俩闭嘴!”赵如意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
门外有下人来报,说有位娘子特意乘车来安抚了门口投掷鸡蛋石块的百姓,现下等在外面,求见六殿下,自报乃并州陈氏出身,后入元家。
“是元老的儿媳。快请夫人进来。”赵如意忙吩咐人备茶。
并州离银州不远,故而陈氏外貌与银州女有诸多相似之处。身长七尺,鬓黑如漆,其光可鉴。容色端丽,便是一身素色常服,也难掩风姿。
或是寡居多年,她的目光沉静无波澜。此番贸然到访,于制于礼终有不合,元家又是那般守旧,她面上却毫无羞赧之色,甚为平静。
魏靖川一把将范不着拽至身后道:“大人,我二位先行离去。”
陈氏笑了:“不必。”
范不着竟真心实意地起了一丝愧色:“夫人,近日种种,是范某对不住。”
陈氏又笑道:“家翁年事已高,生死有命,非人力能及。二位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此番前来,亦是受家翁所托。”
原来那日元仲晦与范不着离去后,元仲晦如往常一般于书房彻夜读书。只是那日或许心绪有些动荡,吩咐小厮沏了好几茶。
平素他虽好茶,却也不挑。那晚却跟魔怔了一般,一会儿嫌水烫,一会儿嫌水凉,一会又嫌茶香不够。
陈氏不敢进去打扰,只让一趟趟进出的小厮多留心。听他说元仲晦那晚光茶就闹了半宿,后面又跟疯了一样将书房里所有的典册字画全部翻找出来,嘴里喃喃念着“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守在门外的小厮于心不忍,壮着胆子往里迈了一脚看能不能帮上忙,但嘴都没开,却被元仲晦劈头砸来一本书呵斥其滚出去。
简而言之,跟得了失心疯一般。
赵如意听到这儿心里毛得脊背一凉——不会真是自己那天把话说重了,给人家老头气疯了,满屋搜刮典籍想着怎么骂自己找回面子?
范不着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双方心虚得很一致。
陈氏似是没看到他二人的反应一般,忽而话锋一转:“家翁酷爱读书,涉猎颇广。偶尔也读些闲书来看,不过都是前朝刘子昂写的话本子。”
刘子昂,前朝名臣。辞官归隐后只以写话本子为乐,笔下从无才子佳人,只有精忠报国。谢平安微微斜扬起嘴角看着赵如意,眼神玩味—瞧见没,还找面子。人家压根儿就没走心里去。
赵如意干咳了一声,正想接过话来,却被陈氏用眼神拦住。只见她眸光一动,径直看向魏靖川:“至和年的中秋舍人魏无寅,是阁下的什么人?”
范不着惊掉了下巴。魏靖川却连气儿都没急喘一下,不卑不亢地答道:“若按辈分,他算我的叔公吧。只是他少年离家求学,自母亲病故后便再未返家。后来魏家出了那事之后,他,更是回不来了。”
范不着摸着脑袋疑惑道:“能出什么事?”
谢平安斜睨了他一眼:“足以诛九族的事。”
先帝在位时,魏家有一少年郎,行军打仗多有天赋,自愿参军挣功名。至和七年辰王作乱,边境动荡,文王率军平乱,魏家少年郎亦在其中。
范不着更加茫然:“至和七年的辰王之乱?我大概也知道一些。听说军队里出了叛徒,导致精锐部队损耗过半。好在文王力挽狂澜,牺牲自己换取了全军的生机,这才打得作乱的精绝落花流水,一蹶不振。但没听说有哪个将军姓魏啊。”
魏靖川看了他一眼:“姓魏的不是将军,正是你刚说的叛徒。被人收买了,一时糊涂犯了大错。后来自己甘愿赴死,以慰军心。”
范不着呆住,也不知该骂该夸,只尴尬地提了提嘴角。魏靖川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甚至笑出了声:“先帝宽仁,为牵连九族,只是我魏家的仕途,在那位叔公故去后便彻底断了而已。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我父亲还在的时候,魏家人连门都不敢出。那时候银州百姓砸魏家人用的是菜刀,专门磨过的。”
赵如意抖了抖,肩膀不自觉往谢平安那边靠了靠。
陈氏依旧从容:“魏无寅做中秋舍人时,家翁为翰林之首。二人皆为勇烈之士,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时有发生。”
赵如意心下了然—两个暴脾气的读书人互相看不顺眼对方于公于私在朝堂上干架呗。
“辰王之乱,边境一役,魏家郎一时糊涂,牺牲的数千军士之中,有家翁的一位至交,名唤郝萌。”
赵如意的茶呛在嗓子里。魏靖川愣了愣:“可是那位号称诸葛再世的郝参军?”
“是。魏无寅为本家求情,也算人之常情。但家翁却也因此怀了怨怼,与他争执不下,二人结了梁子。魏无寅临死前曾亲自修书一封,对家翁极尽辱骂。”
“不可能!”魏靖川下意识脱口而出,但触及众人视线,他的眼神依旧坚定,语气却弱了一些,“或许有所误会也为未可知。”
陈氏摇头道:“我次日送早膳去的时候,家翁面前放着的,正是那封书信。只是他老人家嘱咐了我一句不可妄言便泣血昏迷了。”
“方才大夫来了,诊脉施针后说情况不大好。”陈氏的语调带了悲音,“约莫也就近几日的事了。他说这辈子到头,别无所求,便让所有事由他一人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