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银州7
银州县令高登素无大志,为官三十余载,无功无过,只待再过几年便可致仕归家,与邻里闲话与发妻种花。然而偏生这个月大事一件接一件,件件要他命。
先是天下翰林之首元仲晦旅居此地,可怜他一把年纪还要被上峰耳提面命,警告上心。若是元仲晦少了根胡须唯他是问。
接着又是六皇子莅临银州青楼,并于席上亲睹命案。下属前脚刚急报给他,后脚太子殿下和在三皇子就找人带话了,都是同一个中心思想:要么帮着解决,要么就等着被解决。
高登这个愁还没来得及用茶水涮进肚子里,县衙门口又被读书人围了——伟大的元老胡须尚在,吐血一口。书生们群情激愤,要求严惩凶手。
此刻凶手—哦,不是,涉事人员赵如意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笑咪咪地看着他。旁边站着个俊俏的冷面侍卫,满脸写着“你想好了是去地下见祖宗还是继续在地上苟活再说话”。还好他俩旁边还有个笑得憨态可掬的胖子,就是那大脸油腻猥琐了点。
“殿下,这个元老吐血这个事,您看——”
“高大人,吐血找大夫看。”
“是是是。那这个,您看门口那些读书的——”
“读书自然是要找先生看。找本王作甚?”
高登连连擦汗,除了随声附和,旁的是一点儿也挤不出来。赵如意见他这为难样也收了戏弄他的心思,一脸正色道:“高大人如何看呢?”
高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殿下,这下官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咱们颂国向来敬重读书人,元老又号称天下读书行首。要不您先听听他们怎么说的?”
赵如意认认真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高登好几眼,方才笑道:“扁担都没有高大人会端水,佩服。”
县衙大门一开,书生们一拥而进,人人脸上皆是声嘶力竭呐喊后的红晕。此刻见了与院正中的一行人,眼神如同柴垛被火点燃了一般,皆是一副欲除之而后快的模样。
但这些目光在被院子里两张长桌上摆放的东西挡了一下后,火焰便小了下去。左边的桌子上放的都是刑具,有一米长,尾部绑着石块的鞭子,还有竹棍和板子。另一张桌子旁边依次排开几十碗茶,隐隐有菊花的香气。
待众人一脸不解,暂时忘记了此行目的时。赵如意终于起身,轻摇着折扇道:“诸位既是读过圣贤书的,既无拜帖登门,便要自报家门。是贼是客,自选。”
见众人仍是一头雾水,赵如意又说道:“按律,寻衅滋事,聚众闹事,鞭笞。所用刑具,守情节轻重而定。若为客,那么饮茶一杯,去去火气,我们好好说话。”
队伍末尾有人叫嚣:“你坑害元老,动摇社稷,万死难辞其咎!”
说罢他抄起石块朝着对面砸去,但那个方向是——谢平安?
赵如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回头问道:“没事吧?”
谢平安轻描淡写:“我把石头还他了。”
“我是说他,你看他捂着眼睛狼嚎呢,是不是瞎了。”
谢平安挑眉:“瞎没瞎不知道,但脑子肯定有病。否则我打他手臂他捂眼睛干嘛。”
那人立刻就不嚎了,指着谢平安愤怒跳脚道:“你们皇族中人竟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谢平安眨眨眼,转向赵如意:“你有这想法?”
赵如意立刻反驳道:“我没有!”
谢平安冷眼扫向那人:“你一个眼瞎脑残耳聋的渣滓,哪里来的自信夸自己是草芥。”
赵如意旋即扬声道:“诸位!我方才见这人在队伍里面喊得最响亮!但门一开,他却走到了最后面。方才我说那番话,也只有他一人反应如此。这人连我和侍卫都分不清楚,诸位真要听他一人之词?”
“本王不才,也些许念过那么几年书。家师姓连。”
“连?可是那一门三相国的连太傅?”人群中有人惊呼。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很快安静下来,纷纷走至右侧的长桌前喝茶。至于方才扔石块的,谢平安已将其捆了交给衙役带下去审问。
赵如意命人与诸位拿了软垫,一道与大家席地而坐。他不卑不亢地与众人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颂国以仁义孝廉治天下,小时他并不懂其中的含义。一日在宫外无意尝到几味药膳果子,便命人采买了一些谨献给父皇。然而预想中的夸奖没有,反倒是挨了一顿板子。
他为此事耿耿于怀了很久,最后还是太子为其解惑。但凡那日官家多看了那果子一眼,露出哪怕一丝微笑,大梁城某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便要多一户苦命的人家。只因那药膳果子需得草药来配,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讨好官家,那么真正需要这些草药谋生治病的百姓就再也买不到了。
众人还是疑惑。唯有离赵如意最近的一个年轻人似有顿悟,朗声开口道:“殿下是想说,身为皇子,若真想为难一个早已致仕的文官,完全不需要自己动手。一个果子若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丝笑意,一条人命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自然有人为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
赵如意内心苦笑。先不说他真没有这本事,就算他真有这一句话随意要人命的胆子,他三哥就能给他拍死——永世不得轮回的那种。还敢动元老?那都不用他太子哥哥动手,他的恩师都能给他挫骨扬灰洒出师门。
他咳了几声客气道:“阁下是?”
说话人歉意一笑:“在下银州傅行简。”
“居敬而行简,前途无量。”赵如意含笑望了他一眼,又转向其他人,“诸位都是卧龙凤雏,是颂国朝廷上未来的中流砥柱。文人手中笔,亦为天下刀。刀若太过锋利,轻则自折,重则束之高阁。诸位说,对吧?”
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此刻所剩无几。书生们交头接耳了一番,又听得赵如意说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便也三三两两地离去了。高登长吁一口气,却见傅行简还留着。
赵如意笑眯眯地望着他:“傅郎君此番仗义执言,若我日后讨不出公道与元老,岂非陷郎君于不义之地?”
傅行简一笑:“若读书人手中笔用错了地方,那便是害人害己的利刃,与这幕后操纵之人毫无分别。傅某行事,但求无愧。只斗胆一问,殿下此番仗义,意欲何为呢?”
“傅郎君言重了。我朝素来敬重读书人,必不会让宝刀蒙尘。”赵如意微微颔首,话锋一转,笑意更深,“至于我为什么要趟这浑水,大概是闲的?”
“”
赵如意笑出声来,放弃逗他:“我虽不涉朝堂,却也听得许多人说起元老。有人说他是纯臣,有人说他是忠臣,也有人说他是谏臣,独未有人说他是权臣。傅郎君,你可知,登高掌权,不在学问,不在是非,唯审时度势,主次分明,调和平衡尔。”
“我敬元老的学问,更敬他放着一条遍布黄金的通天坦途不走,却在一条满是荆棘泥泞的道路里苦行数十余年。坦白说,我这辈子也到不了这种境界。”
傅行简面上浮起敬仰之色:“殿下若入朝为官,必——”
“必然是不可能的!”赵如意截断他的话,“我除了花钱,旁的一概不知。哪日你们读书的在这世道找不到弹劾的事情了,我再考虑做个官给你们冲业绩。”
众人闻言都笑了。
有衙役神色慌张地跑来,在高登耳边附耳几句。高登脸色一变,轻声报与赵如意。
后院里羁押的那个读书人招了是受人指使,但还没来得及拷问幕后之人便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囊自尽了。
另外元老醒了,但似乎受了刺激,人有些癫狂。
赵如意欲哭无泪,心中怒骂:“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