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银州5
文华巷是银州城里出了名的鸿儒之地,文官豪绅多于此处购置宅院,百姓戏称,巷子里的狗也比别处有文化。元仲晦客居的宅子是座极为考究的三进院。入了正门,穿过抄手游廊直达正厅。
厅中板壁之上刻前朝名家所绘的《闲云野鹤图》。白鹤凌空,江水绵延,松柏常青。壁前长条案前一张四仙桌,元仲晦坐于右侧,一身莲花暗纹交领衫,仍是做书生的模样。只是这书生已是花甲之年,两鬓风霜色,胡子也已斑白,双目却仍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见了贵客,他也不过微微颔首。赵如意不敢造次,毕竟这位昔年得先帝抬举,入内可不跪。便是自己亲爹召见他,也要赐座的。
虽是如此,但看到左侧那个满面油光,肥头大耳,一跃而起仓促行礼的中年男子,赵如意就不太能理解了。
“范不着?你怎么在这儿!”赵如意差点咬到舌头。
范不着面上浮起受伤之色,语调怆然:“草民到底是微末之人,有污视听。还请元大人逐草民而去。”
赵如意咬牙切齿道,只觉得这死胖子的不要脸着实油腻,几十斤普洱也刮不掉。
元仲晦眼角紧了紧,开口道:“范老板亦是客。虽身在泥沼,却饱读圣贤书,人情练达,深明大义。依老夫看,倒是比金玉其外沽名钓誉之徒要出挑不少。”
赵如意上上下下地看了面前的胖子好几眼。视线落到那耸起的大肚子上—饱读圣贤书?又看到那笑得仿佛巷口癞皮狗的胖脸上—人情练达?再想到他那经营得红红火火的青楼营生—深明大义?
终于没忍住,干呕了一下。
元仲晦一巴掌拍在桌上:“荒唐!”
范不着丝毫不恼,甚至十分诚恳恭敬地开口道:“有魏郎君那等珠玉在前,殿下自是瞧不上我等粗鄙之辈。”
赵如意皱眉道:“本王警告你,委婉地骂我也是大不敬。”
元仲晦一声怒喝:“君子不拘小节,但也非荤素不忌。尊卑有序,纵然结交身份低微者,也当耳清目明,亲贤远佞。岂可以貌取人!连家老儿教的圣贤书,是全去狗肚子里了?”
连家老儿是赵如意的启蒙恩师,恩同再造。于是谢平安看到自家的小狐狸难得眯起了眼,脸色一顿,眸中隐有威压之势。
“何为尊卑?钟鸣鼎食即为尊?草莽躬耕便为卑?若如此,诸葛相国,汉太祖岂不是颠倒尊卑之徒,怎可承大业,受万世敬仰!何为贤佞?贤者,德行均好。佞者,巧言谄媚。然河有两岸,事有两面。范老板通文墨,于您为贤。但他以娼为生,纵不枉法,于坠入此道的娘子们而言,为佞。魏郎君的营生虽上不得台面,却素来遵纪守法,此番流觞大疫,他捐了南风馆数年经营所得。倒是红妆缦,并无动向。”
“连太傅曾与您同袍,虽立场政见颇有不同,对您,从无恶言。昔年令郎入太学,曾听讲于其门下。连太傅曾谓其曰:伏清白以死直兮伏,固前圣之所厚。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有志之士,盖如令尊尔。”
“连老赐教于我十载,为师之恩,一日未敢忘。老师所言,无有不信。然今日到访见元老,眼界大开,方知老师所言,也未必全然真实。”
说罢,他看也不看脸色大变的元仲晦,语调逐渐轻缓下来:“元老年岁大了,不便远行。但若哪日天气晴好,您也得空,差人来知会一声,我遣人送您登赏这儿的匡山,风景极好。山脚自山顶,各不相同,极为美妙。”
元仲晦的胡子颤动了几息,眼眸沉了沉,忽而仰头大笑。笑毕,竟是起身行礼道:“六殿下,上座。来人,看茶。”
范不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十分自觉地捡了下座,隔得远远的。
厅内众人用过几轮茶水后,方才讲明了前后事宜。但元仲晦面上仍有不虞:“人命关天,殿下享民养,自当为国分忧。然涉事之地,毕竟登不得台面。殿下行事,亦是高调。”
赵如意斜睨了一眼范不着,冲着元仲晦委屈道:“元老此言差矣。本王亦想低调,但架不住范老板卯足了劲吊人胃口呀。三年一度花苞晏,花影妖娆各占春。若访银州,必临红妆。都造势成这般了,我涉世未深,尚且年少,怎么经得住。”
这下轮到范不着尬笑着上下打量他了。视线冲到赵如意那对月牙笑眼上——确实年少!但又回想起昨日他分外洒脱地与自己的手下推牌九,从容不迫地检查尸体的样子——你说他涉世未深?分明是一只故作纯良的小狐狸!
偏偏那狐狸还在聒噪,语调愈发委屈。
“这一经不住啊,就命人买了票。买了之后本王也后悔啊,可是范老板那里不让退啊。这票贵得紧,委屈本王事小,浪费银两事大。本王也是不得已为之。”
范不着陪着干笑了几声,心里又想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忽而想到对面是皇族,遂熄了这个容易掉脑袋的危险念头,又陪着干笑了几声。
元仲晦捋了捋胡子没有说话。赵如意接着说道:“在商言商。我既领皇命巡查,路遇不平,自不能坐视不管。眼下事急从权,便也顾不得许多。”
元仲晦点头道:“如此说来,是老夫逾矩了。”
赵如意客气道:“元老客气了。君子务本,立而道生。否则倒当真辜负上意了。”
元仲晦长叹一口气道:“连仲舒将殿下教得极好。”
喝完了茶,赵如意出府的脚步格外轻松。谁成想临上马车之际,却被范不着近了身。
“还有事?”
范不着点头。
“不是红妆缦的事?”
范不着迟疑了一瞬,继续点头。赵如意反手欲退回马车里,却被范不着抓住衣摆。
“有事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舍妹田蜜蜜失踪了。我怀疑,是元老干的。”
赵如意登时从马车上滑下来,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他终于吼出压在喉咙口的话。
“尔无颜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