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茶会
桑顿先生回到房间换上新亮的衣装后，去到米尔顿的一家水果铺里，拣选了一束结有最鲜美果实的紫葡萄，颜色最金黄的梨子——都还带着最新鲜的藤叶。
他挑剔地拒绝了青黄色的苹果，因为就在两天前他和同僚们开会后，品尝过这款酸苹果。他不喜欢，觉得长相甜美的黑尔小姐也不会喜欢这种口味的水果。
它们全给盛在一只篮子里。店伙计等待着他问的这句话的答复：“要我们送到哪儿去，先生”
桑顿先生没有回答。
“是送到马尔巴勒工厂去吗，先生”
“不是!”桑顿先生面无表情地说，“把篮子给我，我自己拿去。”
当他不得不用两手捧着，还不得不穿过市内妇女们购买商品的最热闹的地区，感受到各种惊疑、打量的目光，他在心里自嘲道：马尔巴勒的桑顿像一个搬运工人或是小听差那样，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多年前他在布店做工的时候，什么脏活累活没有干过呢？
尽管这样想着，等他来到克兰普顿，心里终归是冷静下来。
过去两天的思考，使他渐渐明白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不能像个故事中的贤者或是圣人那样，在纯粹的理性思维中判断行事。
偶尔非理性的感觉很有趣，桑顿回忆顺着情绪做出来的稀奇事情，比如刚才成为搬运工、小听差桑顿。
现在来到黑尔一家门外，他倒是希望屋里那位小姐可以与自己相反的，少一点感性多一点理性。
按下门铃后，女佣人狄克逊出来热情地欢迎了桑顿先生——是在瞧见他带来的一整篮子水果后。
所以这五个多先令花得确实是有价值的！瞧这份礼物，瞬间就能改变他人对自己的态度！
桑顿先生在心里欢呼：我绝不是为了讨那位小姐的欢心才这么做的，我给黑尔一家带来这些，是因为关心黑尔先生，以及体贴那位身体不适的黑尔太太，我敬重他们两位，因此愿意这么做！
进屋后桑顿先生受到了黑尔一家热情的欢迎。
但他很难判断，究竟是他们本就热诚欢迎自己，还是因为对他带来的礼物很满意（因为那位女佣人过去瞧见自己可没那股子热情劲儿），最终他从他们的笑脸上，确信是前边那个。
茶会开始后，气氛就变得格外轻松愉快。
一阵闲聊过后，当狄克逊把清洗干净的葡萄，还有切好的梨子放在摆盘上，一起端上来后，黑尔先生发现前头的交谈使得他几乎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
他高兴地说，现在大伙儿正好可以品尝桑顿先生带来的美味水果。
玛格丽特则是大方上来给他们倒上茶。她那双圆润的、象牙色的手臂是那么的近，在烛台火苗的闪烁下，桑顿先生能瞧见上面那个顽皮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落，这几乎叫他感到目眩神迷！
但他这会儿意志坚定起来，想起史丹小姐的指导，坚决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觊觎。
整个过程他都显得那么庄重，用过去贝尔先生调侃他的话来说，桑顿你就是米尔顿最严肃古板的绅士啦！
这边玛格丽特的头还在隐隐作痛，她苍白的脸色和沉默无言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她还是尽力维持着氛围——当谈话出现任何长时间、不得当的停顿的话，她就会尽力来打破那片沉默，不让父亲的朋友、学生和客人有理由认为自己受到了怠慢。
她心里头还有件懊恼的事情，那就是三天前桑顿先生第一次来她家里上课，自己竟然会和他在文学、南北方话题上发生争执。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个人观点上发生的交锋，两人都保持得相当克制，算不上争吵，直到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那几乎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桑顿先生胸口。
她还能清楚回忆起桑顿先生那副受到打击的表情。
事后她责怪了自己的冲动，反省了自身的过失。为了准备好今天的茶会，她参与进去，动手浆洗熨烫好窗帘布，就为了让桑顿能感到他们一家对他的欢迎。
整体上来说，今天的茶会很成功，一直谈到后面，大伙儿都很愉快。
黑尔先生关心起最近闹得很大的案件。
“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桑顿先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但这涉及到警方的调查机密，我也只知道一点儿，在这里是无法把话说清楚。事实上，我只能期待着不久后案情水落石出，然后通过治安法官的身份便利去查阅案卷，到时候再有机会和那份荣幸，来你们家里做客，我必然会把事情跟你们说得一清二楚。”
黑尔太太这会儿倚靠在躺椅里，精神头倒还不错，她带着害怕的面容询问，传闻里地面上画着的血红眼睛是某种邪恶的仪式吗？
桑顿先生回答，那只是凶手故弄玄虚的手段罢了，那个狂妄的家伙迟早会被送上绞刑架。
黑尔太太接着说出了一句几乎让气氛陷入到凝滞中的话：“真可怕，要是在我们南方，决计不会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
片刻的沉默中，玛格丽特心头不禁害怕，万一桑顿先生又回忆起那天的谈话。
“玛丽亚的意思是在赫尔斯通，在我们过去待的地方，那里的人们都很淳朴。”黑尔先生试图为妻子的话辩解，他说，“我们都热衷于互相帮助，即便是发生了冲突或者纠纷，我们总能够调解开来。”
“我明白。”桑顿先生一改过去他咄咄逼人（在玛格丽特看来，他总是寸步不让）的谈话风格，他几乎是温和地解释说，“其实你们只要深入了解下去，就会发现米尔顿人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冷漠，粗鲁。他们只是因为繁重的工作消耗尽了耐心与热情，他们的本性并不坏。”
“就像黑尔先生您刚才说过的，有时候评判一件事物，不能因为它这个单独个体的好坏，就将其等同成它背后的所有同类。”
“一个凶手也不能说明米尔顿都是坏人，我由衷地希望你们能够喜欢上这里，喜欢上这里的人，发现他们身上的优点。”
玛格丽特想到了她最近结识的希金斯一家，确实如桑顿先生所言，他们都是不错的人。
瞧见父亲不断朝着自己打眼色，几乎快要做出明晃晃的暗示，玛格丽特立刻开口表示，她也认同桑顿先生的话，这里的人挺好的。
这使桑顿先生感到非常高兴，并且大为振奋：她真的愿意好好倾听自己的观点啦！
气氛又缓和了下来，玛格丽特顺势问起了露易丝的情况。
“范妮很喜欢她，我是说，史丹小姐几乎快要成为范妮的第二位老师——我们都在考虑该怎么开口聘请她。”
“？”
玛格丽特露出惊愕的表情，她丰润的嘴唇微微张大，煞是惹人喜爱。
桑顿先生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一眼，他连忙跟惊讶中的这家人解释道：“这只是个玩笑。我们怎会如此轻慢上门的客人呢？”
“不过她和勃朗特小姐组成的搭档非常巧妙，一位沉稳一位活泼，一位严肃一位浪漫，她们还精通着不同的才艺，特别是勃朗特小姐的琴艺与史丹小姐的针线活计，能让范妮维持住一股学习的劲儿。”
“正巧又发生了那起案件，我们便再次真诚地邀请史丹小姐继续住下来——范妮的性格不够坚毅，家里能多一个人陪伴，气氛就好多了。”
最后他向玛格丽特保证，一定会好好招待史丹小姐，保证她在马尔巴勒始终待得宾至如归。
到最后茶会结束的时候，他告诉黑尔一家，为了感谢他们今儿的招待，过两天他的母亲会带着大伙儿过来正式拜访。
等桑顿先生离去后，回到二楼窗户边上，玛格丽特只看到男人的身影行迹匆匆地消失在暮色中。
“他人还不错。”黑尔太太困倦极了，打了个哈欠道，“听你说他在房子的挑选上出了大力气，还给理查德（黑尔先生的名字）介绍了好几个不错的学生。如果就从今晚的表现来说，他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绅士了。”
“不过很遗憾他就是一个商人。”
一瞬间，玛格丽特仿佛被尖刺击中了心口，各种纷杂的情绪念头从里喷涌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茫然望向窗外，灰茫茫的天空和大地融为一体，化作没有边际的牢笼，禁锢住了她和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