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髪国
桑顿家的临时晚宴虽准备得匆忙却意外的丰盛，得益于绕过两个街道就是米尔顿最大的集市，厨娘采购了各类新鲜食材，约克郡小牛排、苏格兰羊腿，刚从海港运送来的大虾、牡蛎，还有新进土豆及蔬菜。
在坐上餐桌前，身为东道主，桑顿先生得好好招待几位来客。他逐一和客人寒暄说话，既不冷淡也不过分的热络，在他的介绍下，大伙儿很快便相熟起来。
客人里岁数最大的是斯通夫妇和黑尔先生，然后便是沃森先生。他虽然头发花白却依旧身强力壮，约莫有四十岁出头，从他轻快的脚步和敏捷的身姿，不难看出他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接下来便是四位年轻小姐：斯通小姐，黑尔小姐，史丹小姐和勃朗特小姐。
斯通小姐自不必多言，她是斯通夫妇的掌上明珠，作为他们家中最小的女儿，即便受到全家宠爱依旧没有让她养成骄傲的、自大的性子，她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这点从她谦和的仪态和素雅的服装品味上就能瞧出一二。
至于安妮勃朗特小姐，她来自约克郡一处偏远的乡下，父亲是一位贫穷但学识渊博的牧师（黑尔先生：好巧！世界上另一个我），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安妮自有一股野百合花一样的气质。
等到大伙儿相熟后，坐上餐桌，佣人们端上刚完成的、热气腾腾的菜品，气氛便更热络起来。
前后陆续上桌的主菜有牧羊人派、马铃薯炖牛肉、芝士焗大虾、香料柠檬腌牡蛎。
一番享受后，斯通先生便举杯盛赞起桑顿先生的热情好客。他郑重表示今晚享受了这样丰盛美味的晚宴，回头他一定要好好地宴请桑顿先生一次。
旋即他又对着桑顿太太道：“夫人，你真的养了个好儿子！打从瞧见约翰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是个棒小伙，没想到这几年他的生意做得这么成功啦！”
桑顿太太表现出了过去没有的谦逊，她含蓄地微笑着接受了斯通先生的赞扬。要知道在马尔巴勒的工人面前，她几乎如同一位掌权多年的女王般严厉。
“不过要我说，既然约翰的事业已经发展得足够好，那他应该把一部分精力放在另一件大事上，你知道的，就是他的人生大事——他该找位年轻太太，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好让马尔巴勒的家里再添点儿热闹气啦！”
桑顿先生用只是礼貌地微笑作为回应，桑顿太太倒是不想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儿子丢了气势，她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整了下餐布，开口道：“身为米尔顿的大制造商和治安法官，约翰他的确太过忙碌了。不过米尔顿的小姐们都对他趋之若鹜，如果他真的喜欢上了哪位好小姐，我必然会支持他。另外您是约翰最敬重的人，到时您可要务必赏脸来担任他的证婚人。”
听她的口气，仿佛是没有哪个姑娘能拒绝她的宝贝儿子一样！在场的几位姑娘大都是这样的想法，她们不约而同地埋头摆弄着刀叉，不想因为露出不赞同的眼神而被卷入到这个话题中去。
范妮却乐呵呵地喝下一口岚颂香槟，恰到好处地开口接上道：“我记得爱玛小姐已经二十多了，她比我要大几岁，我想她可以考虑一下，毕竟我们两家都这么亲近。”
桑顿先生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鼓荡，赶忙在斯通小姐开口前，为自己妹妹的张口胡言做一番补救：“斯通小姐情趣高雅，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还去巴黎见了世面。像我这样一个不懂艺术鉴赏、没上过大学且又整天和金钱打交道的人，没法在兴趣爱好和生活语言上与她共鸣，实在是自行惭愧。”
这样的转折着实让人发笑，甚至连当事人爱玛斯通小姐都露出了山泉般清冽的笑容，和她那金色的、柔美的秀发一样光彩动人。她温婉地表示桑顿先生过赞她了，她其实也只是乡绅的女儿，感谢家人的宠爱能让她享有这样舒适的生活。对她来说最好的夸奖，便是父母兄长们的品行被世人所称赞。
她的话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黑尔先生甚至引用了圣经中的一句话语来形容斯通小姐心怀感恩的美德。另外三位小姐都在心里头承认，不仅是家庭条件，就连相貌气质上，斯通小姐大概是屋里头最优秀的。
唯一不痛快的就是桑顿太太，她心里自然认为她的儿子是配得上米尔顿的任何一位姑娘的。至于斯通先生，他固然是值得钦佩与尊敬的，但他的女儿去巴黎待了整整两年！听说巴黎的男人都乐衷于寻找情人，女人也大都乐衷于寻欢作乐，并美名其曰寻找爱情，这是多么的荒唐！即便是斯通小姐看中意了约翰，在确认她没有不端品行前，老婆子还真就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桑顿太太瞧着她可怜的宝贝儿子为了尊重斯通一家，而不得不自我贬低的时候，她便一面觉得难受，一面又赞同起不久前儿子对她说的话：范妮需要好的老师教导，好的朋友陪伴。
她先前也打量过几眼，如今间隔开坐的几位小姐，都是出身乡下，却各不相同：勃朗特小姐年龄最大，虽然相貌平平却仪态大方，尤其是她那股悠然自在的气质，正说明了她是个有教养、有学识的人。黑尔小姐刚才提到自己在伦敦姨母家里长大，瞧她最为丰盈的身姿，圆润饱满的脸蛋，果然是富裕家庭里养大的孩子，她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骄傲的、甚至略带轻蔑的眼神可逃不过别人锐利的眼睛。史丹小姐瞧着病怏怏的，没什么胃口，不过一位小姐该有的仪态丝毫没有丢掉，看她小巧精致的模样，真真会博得那些情感溢出的绅士们的怜爱呢！
一番盘算下来，桑顿太太无奈地发现，除了勃朗特小姐，就还是爱玛最适合自家女儿相处、学习。
之后佣人又陆续送上了土豆洋葱炖菜，香肠佐土豆泥，番茄肉沫汤，烤土司片配果酱，以及果仁布丁。
这场晚宴的话题始终在几位先生的主导下，讨论的大都是商业有关的话题，不外乎米尔顿的发展前景，尤其是最重要的棉纺业，三位先生的身家多多少少都和这个行当有关联。黑尔先生则提了几个关于本地人情世故的问题，他急切的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里取得教育事业上的成功。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桑顿先生敏锐地发现几位小姐交流的不多，她们大都是低声细气地说上几句，更多时候就保持着淑女们该有的餐桌仪态，他的妹妹范妮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用餐刀把香肠切成薄片。他便适当地表示，如果他们不想开始变得讨人厌起来，现在应该把时间和话题留给在场的小姐们，来聊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不过这会儿她们可没什么好的话题来使场面热闹起来。
沃森先生先前一直说了不少话，包括夸奖厨娘的厨艺，称这是他从巴黎回来后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这会儿他便喝完剩下小半杯白兰地，然后满意地盛赞道：“啊～马爹利！髪国干邑最好白兰地！桑顿你真是了解我，拿出这么好的佳肴美酒招待我，我仔细品味了下，它跟我前阵子去髪国尝到的是一个味儿！”
桑顿先生回答这是棉布经销商赠送给他的。
“说到髪国，我就觉得太遗憾啦！”沃森先生笑容满面地对着斯通小姐说，“他们明明拥有最好的土地，可以生产足够的粮食，种植甘甜的葡萄，酝酿最好的美酒；他们明明拥有最出色的文学家、思想家，可以引导、开拓民众的思维，更新完善社会的制度；他们明明拥有最擅长打仗的皇帝，最强大的陆军，在顶峰时席卷大半个欧罗巴！但他们最终失败了，不列颠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您在巴黎待了几年，是否和我一样觉得，在皇帝离去后，髪国男人身上的战斗精神，都随着那位尊者归入了主的国度。”
爱玛认真思考了会儿，开口回答：“从您对白兰地的喜爱、还有那位大人的称呼上，我断定您对髪国是抱有一种亲切又复杂的态度。同为不列颠的子民，在见识到巴黎人的穷奢极欲后，我对他们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位雄才伟略的君王的领导下依旧会失败没有任何疑惑。相比较，也许我们的诗歌小说没有巴黎人那么浪漫瑰丽，但印刻进我们国民的那股子严肃庄重，是我们超越过他们的内在因素。”
范妮也不知道是哪个关键点没听明白，她木楞地问为什么说巴黎人而不是髪国人？
露易丝微笑着低声对一边的安妮说：“我想巴黎人是髪国人，可髪国人就不一定是巴黎人啦。”
沃森先生耳聪目明，立刻朝着两位小姐侃侃而谈：“确实如此，只有巴黎话才是地道的髪语，什么里昂口音，马赛口音，通通见鬼去吧！皇帝陛下曾经因为蹩脚的髪语口音遭受同僚们的嘲笑，后来特地请了位专业的巴黎老师，可惜直到他几乎快征服了整个欧洲，也没能征服正经儿的巴黎话。”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道：“说起这个，安妮小姐会教范妮髪语吗？”
安妮坦然回答，她曾经憧憬学习这门优美的语言，只可惜条件不允许。
“那很重要，真格的，桑顿。”他说，“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总是专注于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而我只乐于对每一件事都投入同等量的兴趣，我很享受这样一个过程。海雷那边的工厂，我基本只花一小部分时间来打理，更多时候就靠我那位勤勤恳恳的合伙人啦。不过法语的学习倒使我收获颇多，你可能不知道前阵子有比买卖，我都是和髪国商人畅谈，凭靠着跟他们热乎地讲一口地道的巴黎话，事情很快就谈妥啦。”
斯通小姐略带讽刺意味的表示，沃森先生能把巴黎话学得那么好，兴许他就该是个真真正正的巴黎人！这本该是略带调侃性质的话，由她这样一位气质优雅容貌出众的小姐说出来，却仿佛再随意不过了，并没有显得失礼。
沃森先生听了反倒显得很受用，他表示那再好不过了，如果他能再早生上几十年，兴许他就会是投入那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的先贤之一。
玛格丽特第一次见到一位如此热爱髪国的英国绅士，从见他到现在，他赞美过髪国菜，髪国建筑，髪国文学，髪国名人，髪国皇帝，她觉得沃森先生现在应该立马动身去髪国才好，兴许按照东方转世的说法，他就是路易十六的亡魂附体啦！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莞尔一笑，正巧被上座的两位男士瞧见。
桑顿先生没有开口，正如他在过往那些聚会中，他总是谨言慎行，对任何一个话题都要在深思熟虑之后经人询问，才说出他的真知灼见，往往那样的话语总会振聋发聩，因而旁人也愈加敬重他。
沃森先生倒是询问玛格丽特自己是否有说错的地方。
玛格丽特收拢了笑意，她回答道：“我从没去过髪国，也不知道它是否真像沃森先生形容得那么美好。我只是想到了它的国王被自家臣民送上了断头台，另外一位国王流亡到我们这儿，后来出现的那位最伟大的皇帝陛下，也最终被我们击败，前后两次流放到小岛上去，这真的挺有趣。”
桑顿先生别过头去，又赶忙端起酒杯遮住了自己上扬的嘴角。讲真的，原来这位黑尔小姐的嘴巴对所有人都这么不客气，这可真让她原本娇艳的姿色褪去不少！
这番话果真叫沃森先生非常难受，他开口说了几次伟大军事胜利，什么耶拿战役、三皇会战，想以此来维护“他尊敬的皇帝陛下”。
露易丝也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这会儿工夫她正在喝一杯热可可。之前的几道大菜口味过重，盐和香料的过量使用对于口味清淡的南方小姐不太友好，炖菜和汤也不合她的胃口，布丁里面的酒精味着实太重了，以至于她几乎是每样只尝了一两口。庆幸她这幅病恹恹的模样，加上小姐们盘子里的份量不大，倒也没有因此显得失礼。
说实在的，那些都不如最后的烤吐司抹草莓酱更能填饱肚子，但她也只能吃上一片。当下她忍不住顺着玛格丽特的话反驳沃森先生：“先生，您敬重他是一位英雄，开创了伟大的功业。但对我们这些小女人来说，他却是一位带来死亡的战争使者。”
见众人都认真听着，露易丝脑海中回闪着曾经通过露丝视角了解到的信息，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讲：“听说他在西班牙投入二十万军队，就为了帮助他的兄弟坐稳西班牙王位。他又为了征服罗莎，一口气带着六十万军队一路向东打去，最后只有几千人从那片冰天雪地里逃回来。想想这些能打仗的男人，有多少个人身后会有一个辛苦操持家庭的妇女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现在瞧瞧他都干了什么呢？”
这通话给大伙儿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几乎是要一口气吹散近来从髪国传来的风气，那股鼓吹拿皇是英雄、是法兰西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的风气。
斯通小姐也接着这话反驳：“我赞同贝多芬大师的评论，在他加冕为皇帝的时候，那位大革命中的热血英雄就死了，死在皇冠带来的权力里。我在巴黎见到的场景和路易十六时期没多大区别，权贵醉生梦死，民众生活艰难。在披上议会选举的外衣后，他们通过金钱和土地依旧掌握上层权力，虽然坚硬厚实的阶级壁垒被打破了，但普通人很难走出社会给他们设置的桎梏。”
这份真知灼见足以让任何一位男士感到羞愧。老斯通先生不无自豪地瞧着众人，真格的，他心头的宝贝女儿实在是太出色啦！
桑顿先生暗下决心，他会花更多时间精力跟着黑尔先生学习。
而在发现自己居然引得三位小姐围攻后，沃森先生只好乖乖投降，他不想再开口反驳，只是向桑顿先生投去求助的眼神。
桑顿先生则愉快地解释说，沃森先生大概是想向小姐们讲述他对髪国的好印象，要是他话语里有不妥当的地方，因而惹得诸位小姐不高兴，那么不如请她们换一个更有趣一点的话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