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遇
对于米尔顿，卡朋的评价是“狂野”。
像荒原上呼啸而过的东风那样吗？
在这之前，露易丝对于米尔顿的了解，一半是来自伦敦太太小姐们的道听途说，尤其许尔勒太太口中那句“无数台机器争相运转的轰隆声中，旧时代的枷锁被打碎了”让她印象深刻；另一半则是来自露丝视角看的那期节目，将米尔顿这座工业城市的兴衰大致讲了一下。她听得一点儿都不明白，诸如生产资料，市场竞争，技术革新，价值创造……
关于为什么露易丝会选择去米尔顿，部分原因就是她在返回史丹庄园前，听到了许尔勒太太在米尔顿的近况。据说她在那儿收了不少学生，退休生活依旧过得很是忙碌。虽然大伙儿都能理解她回到家乡养老的想法，但又纷纷表示一个机器的轰鸣声响彻四季、烟囱排出的黑云终年笼罩上空的鬼地方，是没几个先生太太会愿意去那儿定居的。
火车走走停停，直到在德比郡，这位自称怕麻烦的卡朋威斯布鲁克先生和露易丝道了别。
“一路顺利。”他摸着帽檐点头道。
这是在说完对米尔顿的看法后，他对露易丝说的唯一一句话。
“谢谢您。”
在火车重新发动启程前，她发现了对方遗留下来的票笺，还有被掩盖的两枚六便士银币。
这让她在更加感谢威斯布鲁克先生的同时，想到被她戏耍的布兰登上校，心中歉意更盛了。
玛格丽特坐在马车里，想到刚才桑顿先生的工头威廉姆斯，和克兰普顿寓所户主唐金先生之间的闲言碎语，她的心里就泛起一股闷气。骄傲的性格和自身的教养让她不愿去和他们争辩，她亦是尊重父亲对自身信仰问题的处理，但就像这些喜好嘴碎的人谣传的那样，正常人谁会抛弃南方优美的田园风景，来到这个终年灰暗深沉的地方呢！
马车在马尔巴勒街走得并不快，装满货物的车辆几乎要把原本算是宽阔的大街堵塞住了，运货马车和载重推车全装着棉花，不是装在口袋里的原棉，就是一包包织成的白布。
“快到啦！小姐，马尔巴勒工厂就在前头。”工头善意提醒道。
这时候对面街道转角驶出辆公共马车，在墙壁边停靠下来，马车夫拉开车门，嚷嚷着马尔巴勒到了，小姐您的六便士已经绕着米尔顿超出一圈多路程了，下面就是重新返程去火车站啦！
于是从车里走下一位面色苍白的小姐，她身段纤细，个儿也不高。恰巧有一阵西风吹过，她的斗篷被吹得扬起来，于是这位小姐惊呼一声，赶紧伸手压住下摆。
马车夫发出粗鄙的笑声，玛格丽特能听见他的嚷嚷声，“你长得真标致儿，漂亮的小姐，可别被大风刮走了！”
再近一些，玛格丽特便愈发觉得那位小姐脸熟起来，恰巧马车停了下来，她便干净利落地走下了马车，朝着大门对面，驻足在墙壁边踌躇的那位小姐走去。
“史丹小姐？”玛格丽特先是不确定地喊了声，随着对方转过身来，她便能更加确认地叫喊道，“露易丝！”
露易丝正在懊恼，自己刚才应该在新街下去，那儿兴许更容易打听许尔勒太太的住处。这会儿她听到熟悉的呼喊声，身子僵了僵，她不敢相信在这儿都会有人认识自己，不过下意识地又高兴起来，兴许是许尔勒太太？当然这样年轻柔媚的嗓音，肯定是自己瞎想了。
接着她便认出来，眼前这位脸蛋端庄中带着几分妩媚的姑娘，是伦敦哈利街的玛格丽特黑尔小姐。
“玛格丽特！”露易丝惊喜之余，下意识瞥了眼自己斗篷的下摆和靴子，心想自己刚才的狼狈样儿肯定被瞧了个大概！真是太丢脸啦！
“你也是来米尔顿的？”
玛格丽特被问住了。
她该怎么回答呢？是赫尔斯通明媚的阳光太惹人厌了？还是那漂亮的蔷薇花、月季花和山楂树总是长得太过繁茂？以至于黑尔一家决定搬到这个连秋冬的东风都吹散不开终年笼罩在土地上方那厚重黑云的鬼地方？
工头小跑过来解救了玛格丽特，他伸手指着对面工厂大门说：“小姐，那儿就是桑顿先生的住所。”
“哦，他就住那儿？”应付了一句后，玛格丽特上前一步握住了露易丝的冰凉的小手，“我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露易丝。”
随即她弯弯的眉毛微蹙，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连串关心人的话语：“你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天啊，你手冷得像是坨冰块，你的脸色也苍白地吓人，我想你该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好好休息会儿！”
工头机敏地建议两位小姐挪步去办公室里等候。
玛格丽特便拉着露易丝，在工头的带领下走进了工厂的一间办公室里头。
“请在这人等候，小姐们。我去找厂主。”说罢工头退出了办公室。
两位小姐相视而笑，她们对于能在这个地方见到伦敦的故人，都由衷地感到一阵心情舒畅。
“我听说你是在七月的下半月回到家乡的，在你的表妹伊迪丝的婚礼结束之后。”露易丝拉着玛格丽特的手坐下来，她很喜欢被对方肉乎乎又暖和的手掌握住，这会儿功夫她确实觉得好多了。
“是这样的。”玛格丽特苦笑了一下，旋即就大方解释道，“我父亲辞去了职务，所以我们搬家了，从赫尔斯通搬到这里。”
露易丝惊讶极了，她很难想象玛格丽特的父亲，一位受人尊敬的乡村牧师，会放弃操劳多年职务，带着全家人来到米尔顿。要知道在火车到站前，好几英里远她就看到一阵铅灰色的云层高悬在米尔顿所在的那一面的天边上空，同冬季天空淡淡的蓝灰色对比起来，它显得尤为黑暗，仿佛是地狱的一块投射到了人间。
但她已经是无路可退了，在花去六便士的公共马车费后，她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许尔勒太太身上，记忆中依稀记得她们说是在弗朗西斯街？
露易丝嘴唇微张，知道不能去过分探究玛格丽特的家事，她们两个在伦敦算是熟稔的朋友，知晓对方的性格，此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份相知和坦诚竟是让她们的友谊愈发地凝结起来。
她便也不再忸怩，说出了自己的经历：“我，我是独自一个人跑出来的，从史丹庄园。”
这回是轮到玛格丽特震惊不已，她原本翘起的、丰润的嘴唇完全张开来，好在良好的教养让她在片刻的失礼后又收回了刚才的表情，化作关切的神色，同时她温润的手掌握得更紧了。
露易丝被这份温情感动到了，连日压抑在心头的阴霾，无法倾诉的苦闷，以及一整天跨越半个英格兰的劳累，都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她哽咽着讲起了事情的始末。起初她还说得磕磕绊绊，很快她就渐入佳境，甚至在说到自己顶着呼啸的西风，淋着冰凉的雨水，迈步在空无一人的黑夜之中，心底竟不自觉涌起一股子惊奇与自豪，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勇敢！
玛格丽特的嘴唇时不时就会被惊诧到张开大半，她几乎像是在听传说故事一般，尽管这好像就是一个传说，但切实发生在她身前的露易丝史丹小姐身上，就太让人惊奇了。她很难想象这位外表柔弱的小姐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解决悬浮在人生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刃。
好几次她都想说些什么，但又不忍打断这个精彩的故事，只在心中感叹：露易丝真有说故事的本领！如果她真要做到暂时的经济独立，兴许把这件事写成一篇故事会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