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朋
布兰登上校很快感到了坐立难安。
坦率讲，能在火车上重逢军中老友，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他们如今有各自管理的区域，天南地北各一方，甚至有些人干脆在海外退了休，仍旧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他们先是互相寒暄了一阵，后来弗斯托上校邀请他明年春天去麦里屯做客，说要给他介绍那儿的姑娘，保管会让他结束掉他的单身汉生涯。
“瞧，连德比郡的达西先生都在那里觅得佳偶。”
想到火车已经停靠了很久，布兰登上校不免有些烦躁，下意识反驳道：“但达西太太至今还没能生下一位继承人。”
“哦，老伙计，你说的对，这可真是糟糕。”弗斯托上校耸耸肩，“如果达西先生没有子嗣，庄园就得传给远亲罗珀少爷，还有他的表兄费茨威廉上校，保管也能分得一大笔土地。”
听着这位健谈的老友感叹起没有继承人会有如何如何的糟糕，辛辛苦苦累计的财富终归要属于他人，而妻子女儿只能靠年金过日子，这种感觉仿佛自己成了打理别人家产的管事！布兰登上校便下意识想到，爱丽小姐恐怕也是要经历这样的遭遇吧！
“……啊，但我要说，我们麦里屯的小姐们都是顶好的，布兰登，春天里你一定记得要来我这里，大伙儿一起去打猎，参加我们的乡村舞会。”
布兰登上校仿佛是接收到了指令一样，立刻起身，郑重表示他接受了对方邀请，因为有事他先一步告辞了。
“……”
等布兰登上校回到自己座位旁边，看到空无一人的座椅，他只觉一股子眩晕感，仿佛自己要失去什么。
“伊丽莎！”他呢喃着，一手扶在座椅上，很快从这种不适中挣脱出来。
机警的巡逻官小碎步靠了过来，向布兰登上校传达了刚才那位小姐留给他的话语。随后他就带着上校来到下一段车厢，表示自己就是亲眼瞧见那位小姐在那边走下了火车。
布兰登上校犹豫片刻，就从这里下了火车。
想来是爱丽小姐仍旧对自己存有疑虑，更愿意信任她的亲人。心里头是这样想着，他却觉得自己虽与这位小姐素昧平生，但他有义务对发生的这件事情伸出援手，不管是从道义还是个人情感上来说。
布兰登上校下车前吩咐巡逻官去转告前头的弗斯托上校，他确实是有事先行一步，但他不会错过对方狩猎季的邀请。
就这样，史丹小姐目送着两位男士兵分两路，从两个方向消失在她视野里。
火车的蒸汽锅炉再次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声，兴许下一秒尖锐的汽笛声就会拉响出来，配合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咔哒咔哒”声，合奏一曲赞美人力造物的交响曲。
她不再犹豫，裹紧斗篷，用一种步伐匆匆却又不失风度的姿态走到贵宾车厢的出口，抬脚上前。
一只白手套伸到史丹小姐面前，她不急不慢地伸出自己白嫩的小手，借着侍者传递过来的力量登上了车厢里。
“感谢你，我想送别一位朋友后，还能回来继续搭乘火车去下一站吧？”说话的同时，她含蓄地伸手递给对方一枚亮闪闪的三便士银币。
“哦，当然，小姐。”侍者流畅地接过赏赐，藏入口袋中，同时又躬身行礼，“您随意，记得火车开动的时候要坐下来。”
“感谢你的提醒。”
史丹小姐神色自若地走向下一段车厢，实际上她的内心已经是经历了一段多姿多彩的历程，惴惴不安、羞愧自嘲，欢呼雀跃……如此复杂的情绪变幻，可真快要赶得上露丝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演员秀啦！
怪不得那节目里会说，女人个个儿天生会演戏！
史丹小姐旋即又自我检讨起来，她不该信奉这样诽谤人的言论！另外对于朋友，真诚待人是维持双方友谊的第一要素。
“可怜的布兰登上校，希望等我们今后成为朋友，我能向您献上最真诚的歉意！”史丹小姐渐渐放松下来，心里头想着，“如果您不愿接受我的友谊，那也请让我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弥补一二吧！”
汽笛声已经拉响，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响，窗外的风景渐渐向后方跑去，火车便渐渐驶离了站点。
等到史丹小姐耳畔只有“哐当哐当”的声响，她便整个人放松下来，坐到空闲的座位上，只觉自己又度过了一大难关，相信在到达米尔顿，往后的人生，必然会是光明的！
而在前头的包厢里面，弗斯托上校正惊愕地听着汇报，尤其是巡逻官确信地回答布兰登上校下车是去追一位年轻小姐，对方大概是去蓝白镇探亲，他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这条老光棍居然会主动去追一位小姐！我还在想下一站才离麦里屯更近些呢！”他笑容满面地取出枚两先令的大银币，打赏给这位巡逻官，“去帮我们行程匆匆的布兰登上校检查一下，万一他为此丢落下什么行李，我可真不想替他拿回屋去呢。”
巡逻官笑容满面地说是，同时躬身行礼退下去。他这样殷勤地围绕这两位大人，为的不就是这样子吗？
等他退出包厢，便是认认真真地来到布兰登上校坐过的座位，那里空无一物。本着敬业与负责的态度，他仍旧在那里上下端详，目光扫过每一处地方，仿佛在某个角落里遗落了几个克朗，或者几个弗洛林。当然，最小的法辛，肯定不会出现在这群富庶的先生、太太口袋里。
他很是遗憾地检查完毕，起身前去下一段车厢。想必布兰登上校不会在行走时往地板上丢下什么东西，巡逻官如此想着，走过一长段通道，他发现了两位新乘客，都是仪容姿态叫人尊敬的先生，他便行着注目礼穿过去，来到后半段的第三位新乘客边上。
“先生？”
“什么？”对方把报纸折叠起来，露出张年轻英俊的面容，略带笑容的表情却掩盖不住他眼神中的冰冷。这人梳着个一丝不苟的背头，配合他熨烫得平整无暇的西装，明显是位非常讲究的绅士。此外他的服装面料考究，裁剪工艺得体大方，棕黑色更让他显得深沉而优雅。
“哦，火车票吗？”他没有放下报纸，只是用一只手挪了挪身前小桌子上的圆顶小礼帽，露出被压着的票笺。
被对方以这样的姿态对待，巡逻官没有任何不悦，至少面容上没有显露出来，他说了声打扰了，也不再去探究与这位傲慢的绅士，还有与之同坐的小姐，虽然那位小姐侧过身去望着窗外，并且报纸挡住了她的大半身姿，但想必也是位美丽动人的姑娘。
巡逻官加快脚步，准备去下一节普通车厢里头，好好扫查一下那里头，他可是位尽职尽责的好官员！
等到脚步声远去，史丹小姐这才松了口气，同时跟这位刚才摆出一脸不好惹神色的先生道了声谢。
又一位好心人！但在顺利抵达米尔顿之前，她可决计不会再跟陌生人吐露分毫自己逃婚的信息了！这样总好过昧着良心说假话！史丹小姐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之前的过错，她不该把这样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哪怕她这样孤身一人外出，着实惹人猜想。说实在的，这事儿如果被伦敦的姑娘们知道，足够她们将之做为一整个社交季的谈资。
“…我的荣幸。卡朋威斯布鲁克。”男人一本正经戴上礼帽，然后再脱帽行礼并淡然介绍着自己，“来自嘉丁纳律师事务所。”他毫不遮掩自己打量人的目光，但那是种纯粹的，不带欣赏或者审视意味的，配上他俊朗的面容，倒是没让史丹小姐产生反感。
“露易丝史丹。”露易丝声音干涩地回答道。
哦，这样子果然还是失礼的。
“史丹小姐，我不好奇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也不想随意涉入一件麻烦事中，所以请你不用紧张。”
露易丝闻言，内心惊骇，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对方偷听了她之前和上校的对话。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位先生是刚上的火车。
“……我好奇您为什么这样说？”
面前这位小姐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这倒让卡朋提起了几分兴趣，他瞧着露易丝头上的蓝缎带回答道：“你的发饰很漂亮，但伦敦的小姐们每次都会花上大功夫整理发型，一条漂亮的缎带必然要好好缠绕着她们的秀发。你虽然用心，但毕竟太匆忙了，也没有女佣人的帮助，我瞧着缎带打结后长短不一致，有一头的末尾还卷折了。”
“您真是位挑剔的先生，可我不是伦敦来的小姐。”
“另外一位小姐要在这个天气保持她的仪态，一顶能遮风挡雨的草帽必不可少，你大概是出于某种原因没带上它。”卡朋低下头去，望着露易丝的小皮靴，继续说道，“你的斗篷下摆和鞋子上都沾了不少泥浆，虽然昨晚上的雨确实很大，但小姐们在这样的天气车马出行，直到踏上火车，断是不会沾上如此多的痕迹。”
“真可惜，像我这样的穷姑娘是没有豪华四轮马车供我驱使的。”露易斯自嘲道。
“你行迹匆匆地再次登上这列火车，想必是要甩掉某个麻烦。”
“……您真的是位律师吗？”
卡朋哼了一声，随后便回答：“一位好律师必然是个优秀的侦探。”
“可我瞧您更像个富家少爷。”
“这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行头。”卡朋毫不在意地说出关于自己的情况，“这是外出办事时候必要的花销。”
露易丝也来了兴趣，她依旧保持着警惕，反正自己也没有承认对方的推论，她抓住了对方刚才话语中的矛盾点：“既然您不想要卷入麻烦之中，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就在刚才，露易丝被巡逻官的出现惊了一下，其实她已经想了几个借口，诸如“自己想回来找布兰登上校”，“她有东西落在火车上了结果来不及下去”，“我只是相貌上略像刚才那位小姐”……可惜这些都不太理想，或者说难以糊弄过去。
就在她准备向着后头走去，想办法暂时躲避一番的时候，是这位卡朋威斯布鲁克先生伸手示意她坐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露易丝是打算拒绝的，但对方的仪态和表情，那种毫不在意的样子，给了她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因而便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与人帮助也是在帮助自己。”卡朋坦诚道，“我相信以后他人亦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来帮助我。”
“啊，您可真是位好先生！我记得，嘉丁纳律师就是达西太太的舅舅。”
“对，嘉丁纳先生帮助达西先生与达西太太喜结连理，因而他的事业一片坦途。”
“那您这是要去哪儿？”
“德比郡，彭伯里。”卡朋再次回答，“我被委派前往那，和达西先生在某个商业领域结清账款。”
难怪穿着这么气派，露易丝想到庄严的彭伯里庄园，就在北边，沿着这条铁路线，想必就能到那儿去。
“那您呢？至少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史丹小姐。”
在犹豫半晌后，露易丝开口道：“达克郡，米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