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桑顿
如此互诉衷肠后，两位小姐只觉她们已经成了对方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玛格丽特也讲述了黑尔先生辞去职务的原因，露易丝表示她能理解。她在电视节目里看见过学者对英王修改《公祷书》一事大加批判，称如此造成了后来持续、广泛的信仰危机。
为了让玛格丽特理解自己的选择，露易丝又讲起了她们那里的一位姑娘。
“玛姬和我同岁，只比我年长几个月，可她十六岁就听从家里安排嫁了人。我在回乡途中遇上了她，你猜不到我瞧见了什么——她牵着个豆芽大的孩子，怀里又抱着一个，肚子里还住着一个。”
玛格丽特盯着面前这个脸上泛起红晕的小人儿，不禁把她幻想成一位马上要有第三个孩子的年轻太太，啊，那画面真叫人心疼。
“虽然她坐在舒适的敞篷马车上，据说她的丈夫还有辆豪华四轮马车，虽然她家宅邸是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前头有一大片的花园，虽然她丈夫加上她的嫁妆能让她家每年有两千五百磅的进账，但说真格的，我不知道像她那样是嫁给了婚姻还是爱情？我想等她到三十岁，至少会生有十个孩子！哦，原谅我的刻薄，玛格丽特，我们那儿的乡下姑娘就是这样子被长辈安排着结识他们中意的先生，很难说她们能挑到自己真心实意的。尤其是在学校这几年的学习后，我就愈发觉得，有个真正的我在身体中睡醒过来了。”
玛格丽特却是没有反驳这样叛逆的话语，她表示，露易丝几乎快和她父亲黑尔先生一样，成了一位违反主流的理性思考派，兴许他们会在哲学和思辨上有共同的探讨话题。
“但愿他不会被我不合规矩的行为吓到。”
玛格丽特眨了眨她明亮动人的大眼睛：“我想会有点，就一点儿，他会理解你的。”
这时候窗外面装卸棉包袋的工人发出有节奏的吆喝声，打断了两位小姐的谈话。
玛格丽特抬头瞧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钟，3:52，她们已经聊了将近一刻钟，而桑顿先生却依旧没有出现。
“我得去看看。”玛格丽特起身解释道，“这位桑顿先生给我们安排居住地方，但他看起来是位大忙人，你瞧见刚才工头说的，他就住在这所工厂里！”
露易丝赶忙起身表示，她要陪着玛格丽特一同去看看。
两位小姐站起身，离开办公室，穿过昏暗、肮脏的长廊。空气中夹杂着棉絮和汗味，还有机器刺鼻的油味，这让她俩都忍不住捂住唇鼻，这幅污秽的场景与她们曾经见到过的美丽乡野就像是地狱与天堂般两个极端。
终于，玛格丽特在长廊尽头推开工厂大门，一幕壮观而又细腻的场景迎面在两位小姐眼前展开：织布机“刷刷刷”的来回推敲声中，机械齿轮摩擦出的金属啸声中，漫天飘飞的棉絮就如同冬日里的雪花一般，在空中轻盈飞舞。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上半遮掩的帘布洒进来，落在空气中弥漫的细小尘埃上，化作近乎凝实的光柱，整个车间就此进入到了梦幻般的冬日里。
玛格丽特和露易丝张望着穿梭在飘舞棉絮中的工人，身强力壮的男人，勤劳细心的妇女，手脚机灵的童工，他们的工作服、头发、甚至是睫毛上都沾上了细小的棉絮，远远望去，就像是被雪花覆盖了一般。
她们情不自禁沿着过道挪步观看，这里和外头了无生气的街道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近乎充满诗意般的生机盎然。
在靠近工厂中央的平台上，一位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男人拾阶而上，他神情坚毅，五官俊朗，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丝黑发中，完美的轮廓就像是一尊精心雕琢的雕塑。
玛格丽特和露易丝都瞧见了他，这个如同国王巡视领地与臣民般的男人，虽然她们都不认识，却又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位大抵就是桑顿先生了。
正当玛格丽特思忖着如何上前同桑顿先生交流，下一幕发生的事情打碎了她们刚对桑顿先生建立起来的美好的印象。
“史蒂文斯！”男人犹如雄狮般的咆哮声一瞬间掩盖了所有其它嘈杂声。
“把那烟斗熄了！”他身上的绅士气度只是在眨眼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男人怒吼着如同矫健的猎豹般跳下平台，冲向他的猎物。
“我瞧见你了！”随即一阵旋风刮过两位目瞪口呆的小姐，卷起纷飞的棉絮。
“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
通道里回荡起他有力的叫喊声。
玛格丽特与露易丝面面相觑，这样一位先生前后的反差给她们带来的冲击，可与过往那些彬彬有礼的绅士们太不一样啦！
等玛格丽特拉着喘气的露易丝赶到格间的冲突现场，却看到了一幅更具冲击力的画面。
厂主愤怒地抓住缩成鹌鹑的雇工，一边挥拳一边咬牙切齿道：“混蛋！看…着…我！look…at…me！
“求您，别！”史蒂文斯起初还做辩解，在被桑顿搜出温热的烟斗后，只剩下苍白无力的乞求，但迎接他的只有饱含怒火的拳头。
两位小姐亲眼瞧见史蒂文斯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桑顿提拽着肆意揉捏，鲜血从他口鼻溢出。只在片刻间，皮肉的打击声、施暴者的怒吼伴随着一声声哀嚎和求饶，这样暴戾的场面伴随着外头机器沉闷的响声，几乎要冲垮她们的神经。
玛格丽特先一步开口阻止：“停下！”
“混蛋！”桑顿大声咒骂着继续挥拳。
“请您，停下！”玛格丽特的嗓音也不自觉大了数分。
“嗯！你这头蠢货！”桑顿挥下重重的一拳后，一时力竭就松开史蒂文斯衣领，犹不解气地踹上一脚。
史蒂文斯胸腔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哀嚎声。
“拜托，住手！”玛格丽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声。
随后，这样混乱的场面以玛格丽特的尖叫声伴随着露易丝的猝然倒地作为终结。
“你们是谁？这位小姐怎么了？”桑顿终于回过头来，惊疑地看着蹲下身勉力扶住露易丝颈子的玛格丽特，一时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是玛格丽特黑尔，这是我的朋友露易丝史丹……”
工头威廉姆斯见厂主发泄完怒火，这时倒是敢于上前来解释道：“黑尔小姐！对不起桑顿先生，我叫她们待在办公室的。”
桑顿很想说上一句“带她们出去”，尽管这样做毫无绅士风度，但他刚才的行为，只怕已经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在她们心中自己一定成了个野蛮粗鲁的糙汉子。
但晕厥过去的史丹小姐还是让他咽回了这句话。
玛格丽特这会儿倒不想着再说些请求的话，一来她刚才几乎叫喊到崩溃，又被露易丝突然间再次苍白的面容、冰凉的脖颈给惊吓到了，当下只觉心神大乱，手足无措。二来刚刚那位施暴者正居高临下望着她们，她下意识便觉得，开口说些让他称心如意的话，好让他能帮助她，那必然是不现实的！
工头自觉地闭上了嘴巴，等待厂主的发号施令。
一时间这里居然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史蒂文斯有气无力地发出几下呻/吟，都被机器声吞没掉了。
片刻后，玛格丽特平复情绪，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愠怒瞪视着这个仍旧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的男人。
这让桑顿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心虚和恼怒，仿佛自己是被她控诉为惊吓到一位娇弱的小姐，并且罪名宣判成立，需要他为这起案件负责。
“求您……先生……”史蒂文斯爬近桑顿，拉住他的脚踝企图获得他的原谅。
桑顿气急败坏地回身一脚重重地踹开史蒂文斯：“出去，把他给我弄出去！”
随后在玛格丽特惊吓地退缩中，桑顿大步走上前去，弯腰抱起露易丝。
“去前头的房子里。”他僵硬着身子，语气干巴巴地解释道，“史丹小姐需要安静的环境。”
旋即桑顿又吩咐工头赶马去请唐纳森大夫过来。
尽管万分担心与怀疑，玛格丽特也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她只得跟上去，心里祈祷在这地方，没有人认识史丹小姐，这位从南方狂奔而来的逃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