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校
“所以这就是你要离家出走的原因？”
此刻史丹小姐面前端坐着一位绅士，或者用军官来描述更为贴切，虽然他没有身穿被迪卡文太太戏称为红色大龙虾的军装，却被列车上的巡逻官恭敬称呼为“布兰登上校”，并且享有单独整个窗口的座位。
感谢这位上校的好心帮助，把史丹小姐从无法取出票根来验票的窘境中解救出去，并带她到座位上补充能量。
史丹小姐边吃东西边偷偷打量面前这位男士，他的年龄稍长，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这使得他的外表带有一种经历过风霜的成熟感。他的眼神深邃，鼻梁挺直，嘴唇紧闭，给人一种坚定和果断的印象。
他面容严肃地凝视着对坐的小姐，在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得到了史丹小姐略带夸大的回答。
“就是这样子。”史丹小姐尽力维持着一位淑女的优雅，在咽下最后一小口馅饼后，又喝了两口热茶，她才舒服地微微呼气，随后开口低声回答道，“您瞧，我说得千真万确，感谢您的慷慨援助，我身上的钱财，都在买完票后被人偷去，但我身上的行头可做不了假。”
上校看着面前略带稚气的姑娘，她有着一头黑色柔顺的长发，因为风吹雨淋的原因有些散乱，却倒是显衬出她清丽脱俗的面容，尤其是那一双水蓝色的大眼睛，天真中带着几分柔媚，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让他感觉自己的脉搏突兀地悸动了下。
这个姑娘可真是胆大包天！他不由得心中感叹，进而联想到自己曾经为爱疯狂，不顾后果，却最终失去掉一切，这么多年过去，时间的力量才堪堪抚平他内心的伤痛！因此他不由得在心中泛起更多同情，旋即他又为这位小姐未来的生活而担忧起来。
如此一阵恍惚后，上校才想到自己这样长时间与一位小姐对视，实在是过于失礼了，连忙开口略带重复地说：“爱丽小姐，果真照你所言，尊父因为赌债，想要把你嫁给债主还债，我认为这种行为不管是在道义上还是法律上，都是不得人心的，错误的，没有人会支持的。”
“爱丽”小姐摇摇头，轻启小嘴道：“感谢您的理解，不过我还是得向您多做一番解释，我母亲希望能将她的嫁妆作为我幸福的依靠，这本是对我莫大的爱与恩赐。但没想到我父亲欠下这样一笔赌债，您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子，我无法靠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来偿还父亲的生养恩情……但这必然会被视为不够孝顺，我想除了逃离那个牢笼，我恐怕是没有其它法子来反抗命运对我的安排，想必您也说不出有哪条法律可以禁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上校反驳道：“但我还是不认同你现在的行为。瞧，不久前仅是一个小偷就让你陷入了窘境，恰巧又遇到巡逻官过来核查你的车票，你没办法补票就只能在下一站下火车去。我知道你不是偷乘客，所以出来帮忙，但离开家庭的庇佑，往后你大概就要失去以往优渥的生活，过上举步维艰的日子，作为一名小姐，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吗？”只见“爱丽”小姐低下头去攥紧了手里的草帽檐，片刻后她就抬起漂亮的脸蛋，她的目光坚定而有力，仿佛能够穿透未知的迷雾，上校能够感受到她对自身，对未来生活的信念，“当然，我万分真诚地感谢您对我伸出的援手！但我坚信这句话，不自由，毋宁死。”
上校更加欣赏她了，嘴上却是继续说道：“这句话可是美国佬反对我们掌控时候说的。”
“那我正巧也是在努力摆脱一位父亲对女儿人生的错误掌控。” 这位小姐露出微笑，再次昂起脑袋，目光清澈地看着他，柔声问道，“所以您会押送我回去吗？大人？”
上校瞧了眼“爱丽”小姐白皙的脖颈，上面隐约可见淡青色血管，让人忍不住多盯一会儿，好细细打量清楚到底有多少。惊疑着自己脑中居然会冒出这种荒唐的念头，上校垂下眼睑，内心质疑自己今天怎会变得如此卑劣，同时又沉声回答道：“不……小姐，不会的。”
随即便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气氛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好在不久后巡逻官走过来向上校汇报说，弗斯托上校在前头的贵宾包厢里邀请他前去说说话。
对此，“爱丽”小姐则乖巧地端坐着没有开口。
上校犹豫了下，点头出声道：“我由衷地希望能继续赢得您的信任，爱丽小姐，请您相信我会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解决您目前的困扰。”
“我会在这里静坐以待。”
上校说罢便起身跟着巡逻官向前方的车厢走去。
望着上校高大的身影没入车厢门后，真名为露易丝史丹的小姐内心不免又焦躁忧虑起来。
哦，老天在上，她感觉自己真是坏透了，居然这样欺骗一位好心帮助她的绅士。虽然严格来说，她除了谎报自己的名字，误导对方自己来自威尔特郡，并且稍稍夸大了史丹先生的恶行……总体上她陈述的事情梗概是真实的。
人们不能过分批评史丹小姐的狡诈行径，天可怜见，不久前她刚被残酷的现实教育了一课：仅仅是搀扶一个跌倒的小女孩，她就失去了她的行囊，里面可是有着能够维持她一段时间花销的钱财，还有几样值钱的小物件。
这样的挫折几乎就要压垮一位打小在温室里长大的娇花。好在史丹小姐又重新给自己打足了勇气，戏称为了自由呼吸与追求爱情的权利，她这回真的是要抛弃一切啦！
可紧随而来的坏事，便是巡逻官过来查票。他的任务是针对那些可恶的偷乘客，他们会借助树林和烟尘的掩护，偷跑上启动中的火车，这样的行为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因而史丹小姐在又冷又饿又失去车票的绝境中，能够有幸获得一位绅士的援助，内心是感激与忐忑不安并存的。
万一对方是位古板的、恪守礼教的老学究，那她只能乖乖迎接命运对她的戏弄。
结果是，这位绅士不愧是一位高级军官，他目光敏锐，一眼就看穿了史丹小姐寻常装扮下的不一般。他肃然的面容，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都给史丹小姐带去了巨大的压力。再加上一整夜下来的种种经历，年轻的史丹小姐终于承受不住，败下阵来。
如此，史丹小姐便和上校进行了一场八分真，两分假的对话。
“哦，露易丝，你现在又有了两条路可以选择。”史丹小姐对着自己低声咕哝，好叫自己能够不再被火车的轰鸣声干扰思绪。
“一条便是继续乖乖在这里等待，接受未知命运的安排。”
“一条便是再勇敢一次，好姑娘，坏姑娘，你选择做哪个？”
“情况显而易见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哦！我得想个法子！”
史丹小姐蓝色的眼睛活络的转溜起来，望向这节车厢中后段紧闭的出口。
这不是露易丝史丹第一次乘坐火车。她在今年初有幸陪同一位夫人乘坐过一小段，因而知道，贵宾车厢出口会有一位侍者，礼貌接送尊敬的乘客们上下车，搬运物件，他谦卑恭顺的服务甚至能讨得太太或小姐们几个赏钱，因而这样一位侍者总是在工作时候一丝不苟，并能对每个人露出礼貌的笑容。
果然，一位身着白衫灰马甲、头戴小礼帽的侍者发现了史丹小姐投来的关注。他挺了挺背，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腰却不自觉向前微微弯曲起来。
史丹小姐保持了一位淑女的矜持，仅仅是微微颔首，便把目光收回到车窗外头。
恰好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了羞涩的脸庞，将金色的光线洒向洗涤过一整夜的大地。火车疾驶过的道路两边，树木在微风中摇曳，被雨水打湿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哦，这样的好风景倒是个好预兆，让史丹小姐再次坚定了刚才的想法！她已经瞧见了远处山峦边的乡镇，想必不久后，这辆火车就要在那里停靠下来，希望弗斯托上校能够暂时留住这位好心的绅士！
想着这样那样的计划，史丹小姐再次感到从胸口传出来的战栗感，像一股撺掇着的热流奔腾到全身，跟今天凌晨刚实施逃婚策划的时候一个样子，这种打破世俗枷锁，做一个坏小姐的感觉真叫人着迷！
“哦！露易斯，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万不可着迷于这种歪门邪道里头，你还是那个热忱善良的好姑娘！”史丹小姐努力劝解着自己心里那头呼之欲出的小麋鹿。
万幸的是，一切都如她所期盼的那样，火车缓缓驶进了车站，这里没有乘客选择下车。
恰巧巡逻官再次从前头穿行回来，而上校依旧没有返回。
在巡逻官走到这节车厢末尾，史丹小姐便竭力压住快要窜出胸口的小心脏，带上在夜里被吹落装饰花朵的波奈特小草帽，面容平静，脚步平稳地起身跟了上去。
她先是走过谦恭的侍者，向他再次点点头，然后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开口跟巡逻官说道：“先生，我想麻烦您一件事情。”
此时巡逻官恰好打开通向下一段车厢的通道，抬脚走进去，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一位小姐的声音。
他稳住身子，侧过身来，发现是刚才坐在上校对面的那位小姐。
巡逻官想要转过身来，只是通道狭窄，后头的小姐又着实有些堵住了他的身位，他只得开口说着可以，同时向着后方车厢走去。
门扉缓缓闭上，这一幕被侍者看在眼里。
“火车到站了，我得下去找我的姨母。我想请您替我向布兰登上校传达我的谢意，您知道的，贸然去探听两位叫人尊敬的上校之间的谈话，我实在是不敢这样做。”史丹小姐不急不慢地跟着巡逻官，语气中带着尊敬与哀求。
巡逻官自然是尊敬前头包厢里的两位大人物，听到一位漂亮的小姐如此跟自己说话，当即表示会传达她的话语，一句都不会错漏。
就这样寒暄过几句后，史丹小姐在这段车厢后头走下了火车。她脚步利落，很快消隐于站台后面的小巷中。
在确认没有人关注到自己后，她又拾掇整饬起自己的行头来。尽管很是不舍，史丹小姐还是准备抛弃掉这朵失去点缀的草帽，它还是过于显眼了，万一因为戴着它而被上校看到，那可就真是白费功夫了！
史丹小姐从怀中取出折叠好的斗篷，它由黑色细布面料裁剪而成，既不华贵，也不粗俗，恰好能给人一种乡下穷小姐的感觉。
穿戴中她还默默数着数，估算着火车还剩下多久时间重新开动，只能祈祷上校会在那之前下来寻找她。
整装完毕后，史丹小姐在口袋里摩挲着她唯一的一枚银币——这枚三便士的硬币显然是不够再买一张车票的，现如今火车出行可是件时髦的事情，一张车票的价格至少是要用先令来计算。而史丹小姐为了不被追查到行踪，之前更是直接向其他乘客溢价购买了二手车票。
这枚三便士正够一趟马车钱，当然如果搭乘驿车，回到史丹庄园重新拾掇行囊钱财，在时间差上兴许能和史丹先生错开，但这样去而复返，自投罗网的行为，可真的是下下策了。史丹小姐留下的那封“言辞恳切”的信，是希望能麻痹住史丹先生，让他选择为了压住这件不光彩的事情，不组织起仆人们，进而减弱搜寻她的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快有一刻钟的时候，史丹小姐依旧驻足在巷子里头，绕过站台的阻隔，透过车窗凝望着贵宾车厢里头的状况。
现在对她来说，只能相信这位绅士的品德了！
快来找我吧！尊敬的布兰登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