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明烧纸上供不顶事 不如我吃了
十三 清明烧纸上供不顶事 不如我吃了
1940 年的清明节,山杏、山桃花开满山山洼洼。春意盎然的清晨,贺八子准备去上坟添土。贺八子生到穷人家,爹死后,他家颗粒无米再揭不开锅了,正好贺家的宝贝疙瘩要个陪耍的。妈送她去贺家。八子妈心想,即使吃打受骂也能混个半饱。
八子 7 岁比小阎王大 5 岁。陪他玩耍,闲气没少受。在家听使唤也有几个女的,贺发不要女的给他铺铺盖,怕看见自己的小屁屁,这些人最多听骂就够了。八子倒霉,贺发要骑马他当马;贺发喝水他端杯,烫了打,凉了也打;铺盖放直了说脚丫受凉,放卷了又说曲了腿脚,吃打骂,比吃饭喝水随便。怨谁?怨自己命苦,怨自己家穷呗。
八子长到十二,老娘和贺家提条件,每月给她二十斤玉米面不然要八子去别家放羊了,贺发哭着离不开八子,所以贺家答应了这个条件,一晃十年去年腊月老娘死了,她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再穷也要蒸供上坟啊,可惜家里就只有一点吃剩的玉米面。
贺八子没有白面蒸供,就求邻居用玉面捏几样供献,邻居为他可怜,就把自家的面和他的面混和起来,蒸了几个小枣馍,邻居顺便还分给他几样小菜。
贺八子千恩万谢,提着篮子走向坟地。和许多穷户人家一样,贺八子穿一件老娘用霜染过的宝蓝色粗布掩襟袄,一套衣裤一年四季在身上,只有换季时洗一洗。袄裤被太阳晒再加常年汗渍浸,弄的淡不溜秋。
老娘去了,没有人拾掇他的衣裤,他就干脆把棉衣里面的旧得发黑的棉絮掏出来,顺势把棉衣里子也撕下来,一番死拽把当初缝的线七长八短的吊在前身后背也不管,摞在一处等到换季,再去求那个婆姨缝,领情是少不了的。
问题是袄儿太旧了,脱了穿,穿上再脱,七八颗布疙瘩(布纽扣,本地叫布圪桃)被拽飞,天暖了敞着怀行,天冷了,没有一颗布疙瘩系不住袄襟,八子就学大多数人,袄儿裹紧身子,白带子腰间勒紧身子就相对暖了点。裤腿磨破了边,吊在了腿肚子上。嚡早已成了光板,拖着走。大脚趾还露出一节,脚指甲又长又黑,好在清明节过后,天气转暖,烂衣片衫将就着过了一天又一天。古人说的对,“宁叫做官的爹走了,也不敢把坐炕的娘死了。”爹粗鲁,只负责家里大的开销,而娘负责吃喝穿戴细碎的,如今把知冷知热的娘也妨死,再没人催促他洗刷,整天像个讨吃鬼一样出出进进。
上坟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以前,越早越好,所以贺八子拖着嚡片子,扛着铁锹挎着篮子,手还捏着自铰的一串纸钱,刚拐过墙角,就碰上了主子贺发。
“你还能上的起坟?我看看,蒸的什么供?”贺发嘲笑。“你爹死了哭断肠,不如活时给块糖。”贺八子看见贺发,浑身就不自在,自他 7 岁跟了贺发,人家是金蛋子,自己是驴马。自从贺发醉醺醺地下令叫他别当紧随跟,在村公所端茶递水,打扫卫生,整理房间,他准算坐满了牢监,相对来说有了一点自由。
贺发打开八子的篮子,一边看一边用手拨拉,玉面蒸的供,酥松的掉渣,拨拉了三两下那东西就开裂了。贺八子心疼死了,说:“贺村长,我家肯定比不了你家,别看了。”
贺发晃着大脑袋说:“人穷,死了也穷,你妈还不知在阴朝那一块讨吃呢,给她吃不顶事,不如我吃。” 说着,随手捏了块放嘴里,随口又“呸呸呸”地吐了。
“你?”贺八子气愤而不敢发作。呲牙咧嘴的要哭了,贺发觉得贺八子的哭相很可笑。为了气他,他用两指头捏了一块,漂亮的响指,把它弹成齑粉。
贺八子掰着篮子,和贺发争抢,没想到篮子倾倒,所有小菜甩到土窝里,贺八子哭了,他蹲下来抱着头放声嚎起来。贺发逗他见奏效了,昂着大脑袋,晃着八字步得意洋洋地走了。
贺八子嘤嘤嗡嗡地哭着,捡起小菜,看了看那供品土哄哄的,周围没有水,只好用袄襟擦,哪里能擦干净?只好一边挤眼泪一边吸鼻涕,向老妈坟头走去。走了大约 10 几分钟的坡地到了坟地。他先到坟地的东北角拜北斗,据说那是土地神,会保全家平安的。然后,到了娘的新坟前:“妈,我没脸来看你。”他抽泣着把那些碎末供品,全拿出来摆好,抱歉地说:“我没本事,供品让贺大头弄脏了。”接着,酸菜咸菜萝卜菜 ,一样一样供奉在坟前,3 支香点燃插在土里。他把纸钱用火烧着,边烧边说,妈,这些钱,没有被贺发撕烂,还能用得上。”然后又把水(有钱人是拿酒)洒在坟前,爬倒疯了一般的磕头,赶到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按常规,上坟的过程该结束了。可贺八子不愿走,他太苦了,他想多待一会和妈说说心里话。
“妈,我好想离开南圪梁村,可是出了这个村,我怕日本人……我有了心上人,她是望旺岭王家的大女儿,叫荣花。可是我不配,人丑家穷……妈,贺发他欺人,我扳不倒他。妈,对不起啊,他捏碎了供品,散了菜,我没办法,唉!妈,今个我快气死了,你要有信,就保佑我离开那个魔鬼……”
妈,我和你说说冬瓜头贺发做得坏事,我成天跟着他,一桩桩一件件恶事做得连牲畜都不如,我一天到晚伺候着他。鞍前马后一晃二十年都欺负。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妈,贺发快成了吃人的魔鬼,咱村的人都叫他夜邪鬼,他要试一试当了村公所村长的威力,就拣一个小时候是朋友后来翻脸的朋友去试刀。妈,你还记得村头林子家的娃吗?家道不穷,贺大头的爹允许他俩玩。有一年正月,那娃到他家玩了一会,贺发的奶妈给了那娃两毛钱的压岁钱。贺发小心眼,一个正月跑了朋友家好多次,希望也能得到他家的压岁钱。可是,一个正月过去了,这家人始终没有给他压岁钱,可能这家伙没告诉大人,也可能这家的大人记不住他儿子曾经得过贺家的压岁钱,他便拒绝这个朋友进家玩,这小小的仇恨致使贺发多年后决定拿他开瓢,借交粮迟拿铁叉扎穿了他的脑蛋子。妈呀,你说贺发是不是摄人魂魄的夜邪鬼?
自从这家伙做了村公所的官,越来越得势、越来越欺人。十村八里的百姓提起他,没有一个不恨得想嚼他肉的。沿途各村村公所,都学贺大头,随便捏个名头就残害百姓。
村警鸣锣口里催款也是顺口溜:“离石摊派一宗害,差骡摊款加杂费,有钱的立马送到,没钱的限三天就要,如若限期不到,村警上门捆吊……”结果,有钱的记账,只是苦了没钱的。村公所的村警每到一地,要吃要喝要姑娘要银洋,哪一样达不到,就污蔑是八路,是共党,要么一时性起就杀光全家,要么送日本人的牢监受刑折腾。
如果吃喝、黄金白银都能应付到,这个村就能暂时安然。因为他们熟知乡里乡村人家的底细。为了敲诈勒索,贺发还和一些害怕掉脑袋的村长,设立私牢和刑房,动不动捆吊、关押、毒打,差骡子摊款,要么三天两头摊款,有时干脆连摊啥款都不说,还限日限时限地的缴纳粮款。
“妈,你保佑我离开他,儿子给你磕头了……”贺八子泪流满面。妈,你说过,湿豆荚不收尽,风落豆荚黑豆蹦。”柳林旮旯犄角出了一批人和日本人搅缠在一起,什么扑墓鸡、老油条,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汉奸。去年,日本人大批部队还没来的那会,先派飞机侦察。因为秦晋交界,处在黄河渡口的军渡十分重要,一旦让日本人攻过了黄河,陕西大后方就占完了。
地方政府有规定:清河黄河三川河两岸,晚上必须灯火熄灭,以防日军飞机轰炸。更害怕灯火会引来日本兵敲门杀人,所以逃难走了的不论,留下来的绝不点灯。可是有人就盼着日本人来,听说黄河岸有火把在晃动,接着就遭到飞机轰炸,还听说黄河滩护河民兵游击队死伤不少,半山上,不少民窑口子都被震塌,这都是黄河边村子和贺发一样的汉奸为日本飞机圈定目标叫日本人轰炸的,你说缺德不缺德?汉奸们还使用在日本人那里领的东洋电筒,在地面晃动,配合占据离石的日本人,调集三十门大炮,在军渡玉皇顶炮轰对岸宋家川八路军河防阵地。
日本人企图渡河进犯陕北固然可恨,可汉奸点火把让飞机炸自己的同胞、家园更可恨。到后来,日本人仇恨八路军游击队,实行有偿举报。这事喜蹦(土话:高兴地跳起来)了村里镇子那些轻拿不得,重扛不得,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痞气十足的街爬子,流氓蛋,卖良心挣日本人的虼蚤钱。为了那几个虼蚤钱,街爬子们夜半三更,专门偷听偷看,把火引路,攀比起哄,坏事做绝,怪不得贺发进了汉奸窝也一天天变的不成人样。妈,你看哪还有咱穷人的活法?保佑我离开咱村,你最好领着饿鬼让贺发他们吃点苦,要不就掐死他们!
膝盖跪麻了,贺八子爬起来,袄袖子擦泪,一步一颤走向自己的穷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