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是你吗
高斐送来的钢琴大大地激起了孩子们对音乐的热情,小溪不得不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音乐课上。
本来,音乐课是可有可无的,自从有了钢琴,孩子们每次上课都特别认真,特别勤快。
好在,从小自由发展的小溪还有钢琴这个唯一的特长。小溪就以钢琴为伴奏,教孩子们唱歌,而孩子们认真歌唱的样子,是你没法想象的美好。
放学后,老校长和刘老师回家了,学校只剩下她一个孤守的人。每日傍晚,夕阳未下时,弹琴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斜晖破窗而入,洒下淡金色的光。灵动起舞的双手,流转出澹然的音符。
“多年后,如果我们相逢,我将以何面汝,以沉默以眼泪……忧伤的琴键中,我却觉得自己被安慰,泪珠在阳光下凝结成了完美的樱花形状,纵然枯萎仍有暖意。那一刹那真的怕极了自己内心还有任何怨恨与阴鸷,一点点,都会让自己无法与曲中的美丽邂逅……”《tears》一直都是她喜欢的曲子,不品鉴,只是单纯的喜欢。
大学新生开学典礼时,她端坐在人海里,耳朵里循环着这首曲子,被身边的人撞了下胳膊,然后她遇见了他。
曲子她弹奏得越来越娴熟,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一个他真心实意喜欢的人,他为她付出全部的好。
时间过去多久了?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心痛,翻天覆地的痛?轻敲下最后一个音符,余下悠悠叹息。
想象一个美丽静好的女孩子站在他身边,他对她笑,他给她暖,他会吻她的唇。要怎样排遣这样的难过?
没想过会是这样的难过,排山倒海般。而之所以难过,因为曾以为彼此是彼此的唯一。
小溪放下琴盖,右手抹去一点尘,光滑可照人的琴盒映出了她怅然的样子。
瞧,她多不该,多可耻,总是拿高斐对她的好去思念另外一个人。
“小溪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叫她,断了她的思绪。
小溪向门口望去,一个小女生正躲在门后,探出脑袋来,有点羞怯。
小溪收起自己的情绪,走到她身边,问她:“静花,你怎么还没回家?”
静花却越过她,走到钢琴傍边,伸手抚上琴盒,像在抚摸心爱的玩具。她黑亮的眼睛望着小溪,说:“老师,你可不可以教我弹钢琴?下次高斐哥哥来的时候,我想弹给他听。”说完,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小溪望着她深埋的脑袋,头发毛毛躁躁,胡乱地绑着,心里暗骂:高斐你这个祸害啊,连这么小的小女孩都不放过!那天他在断崖边上弹《高山流水》,静花就站在他旁边,敬仰地看着他,而这货总时不时回过头来对她笑,迷人地笑,深情地笑,魅惑地笑!他还问静花:“觉不觉得哥哥特别像个王子?”静花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小溪现在想起来,真的好想踹他几脚啊,把他踹下断崖去!高斐并不知道,他就那么一颦一笑的温柔,就让一个未及豆蔻年华的少女,念念不忘,情愫悄然滋生。
然后又想起,其实她的钢琴也是他教的。小的时候,她喜欢粘腻在他身边。在同一所贵族学校,他念初中,她才上小学。他们都不喜欢贵族学校里的小孩子,她退学去了普通的学校,他却不能。作为高家的长孙,家族的继承人,他被家里人逼着学经营,学管理,学各国语言,钢琴,小提琴,跆拳道,格斗术,亦无一不精。
可是他心里不平衡啊,他就把在一边玩耍的她抓到钢琴旁,抓着她的手指,癫狂地敲击着那些黑白琴键,乱弹一通。当时身体还那么小的她,手臂还不及他的一半长,简直要被他撕扯烂了。可是奇葩的钢琴老师却觉得他弹得铿锵有力,激情澎湃,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于是作《斐儿癫狂曲》,成了高斐得意的传世之作。高斐就说,小溪啊,看来只有你才能激发我创作的灵感了。然后她被迫一起学了钢琴。高斐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她,其实很认真。
小溪揉了揉静花的小脑袋,说:“好,老师教你弹钢琴,下次高斐哥哥来的时候,你弹给他听,好不好?”然后重新打开了琴盖,带着她慢慢地抚触那些黑白分明的琴键,感受倾泻而出的美妙声音,就像高斐曾经教她那样。
可是还没过一个月,静花就没来上学了。老校长告诉小溪说,静花的奶奶得了重病,她爸爸就不给她念书了,要她也到城里打工,赚钱给奶奶看病。
下了课,小溪跟老校长说:“校长,我们去静花家里看看吧,她还那么小,不能不念书啊!”
学校在青山脚下,而学生的家却散落在不同的偏远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很集中的村子。所以会有的孩子五点钟就从家里出门,拿着手电筒,挑着微弱的光,翻山越岭而来上学。遇下雨天,小溪也得翻山越岭把他们安全地送回家去。
小溪跟在老校长的后面,向静花家的方向走去。
从学校门口的长坡下来,经过一户人家,里面传来了非常热闹的忙碌声音,像……在靳成家过节的时候。小溪忍不住伸头探望了一下,却只是看到一个狭窄的回廊。
小溪问老校长:“根生家里怎么这么热闹?”
“哦,根生家今天来客人了,说是嫁到外地的三姑婆回来了。”走在她一旁的老校长继续向她解释:“三姑婆是和她的儿子一起回来的。听说啊,三姑婆的儿子可有出息了,考上了名牌大学,现在又在大城市工作咧,而且她还有个女儿,也是在名牌大学读书咧。唉,说起来这个三姑婆也很命苦,早年丧偶,辛辛苦苦才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好在现在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忽然,一个强烈的念头就窜上了小溪的心头,弄得她的心起起伏伏的。
是他吗?
她停住了脚步,出神地站在那里。里面谈笑的声音很大,却……没有一声是熟悉的。
生生压下那个念头,她又不由得嘲笑了下自己。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怎么可能呢!他们从来都没有巧遇的缘分。
小溪提步跟上了老校长,走了半个钟才到静花的家。幽暗的屋子里,静花正生火做饭,一个老人躺在灶台边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床上,咿咿哦哦地呻吟着,似在忍受着身体里极大的痛苦。而另一边的门口,一个男人正烦闷地抽着烟。
看见小溪跟校长进来,静花从灶口抬起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流淌在通红的脸颊上。她哽咽着喊:“小溪老师……”
抽烟的男人是静花的父亲,他招呼他们坐了下来。
小溪直接问他:“为什么不让静花去念书了?”
他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发,回避着小溪直逼逼的目光,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听到他这样的话,小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女孩子读书怎么就没有用了?”
静花的父亲也提高了声音,说“能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现在她的奶奶又得病了,更应该出去打工赚钱!”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小溪心生悲凉。更可悲的是,这种想法,在这个村子里,还不止静花的父亲一个人有。
小溪几乎要和他吵了起来:“她还这么小,你就让她到城里打工,你怎么忍心?你知道她会在城里遭遇什么吗?没有一个正规的企业敢雇童工,她只能去小餐馆里,没日没夜地刷碗,任人欺负,克扣工资,连饭都吃不饱!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静花看着她父亲,倔强地说:“小溪老师,这家里,只有奶奶对我好,我愿意去打工赚钱给奶奶看病。”
小溪望着她倔强又通红的脸,越发的心疼,心里酸涩。她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才会说这个家里,只有奶奶对她好?
父亲躲闪过她倔强的目光,又恼羞成怒,他冲小溪说:“你是城里人,你怎么了解我们贫穷老百姓的苦!别以为你是老师就可以在这里对我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母亲病重,没钱看病,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静花不去赚钱,哪来的钱给她奶奶看病,你给啊!”
一向温和良善的老校长也知道各家有各家的难与苦,开头并不发言,这时也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静花她爸唉,你平日里就知道喝酒,喝酒,怎么不去赚钱,现在要用钱了你就推娃儿出去,你还是不是人啊你!你还是不是一个父亲?”
静花父亲激动地站起来,大声喊着:“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们来管,你们走吧!”
争吵中,躺在床上的老人挣扎着想说话,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呻吟得更痛苦。
静花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
小溪也走过去帮忙,柔声问她:“奶奶得了什么病?”
“县里的医生说奶奶的身子里长了瘤子,要到省城的大医院才能医好……”
小溪看着埋没在一堆漆黑被子中老人的脸,皱纹深刻,已如风中残烛。她用坚定的声音安慰静花,说:“奶奶会没事的。”
后来小溪他们再想说什么,静花的父亲都没有听进去,扯来扯去无非两个字:没钱。
回到学校已夜幕降临,小溪仍无法平静。她不敢相信,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女儿,竟然可以这样狠心。她拿起电话,走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拨通了自己爸爸的电话,开口便说:“爸爸,给我汇二十万块钱。”
爸爸并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小溪,在整个中国,有太多这样的人了,你拯救得了多少个?”
无力感从心底涌了上来。是啊,中国有太多这样的人了,她能拯救得了几个?在很多地方,很多人,他们可能比静花更惨,更不幸,她救济得了几个,她拯救得了几个?
小溪定了定,说:“爸爸,我没想拯救谁,只是看不得静花失学,她还很小。”
爸爸没再说话了。
小溪轻声说:“谢谢爸爸。”她知道的,她爸爸绝不仅汇给她二十万。每次,她向爸爸要十万,爸爸会给她二十万,她向爸爸要二十万,爸爸就会给她四十万。因为,一半是她的心意,一半是爸爸的力量。
打完了电话,小溪在空旷的操场上蹲了下来,抱膝蹲着,夜色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影子映在地面,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会觉得孤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