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墙（四个桌子腿）
烟霞嫁人了。她欣喜自己脱离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原生家庭。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以后她的日子并不比在后妈手底下好多少。
烟霞的男人叫常河。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个子高高的，黑黑的，胡子拉碴地像五十岁的人。玉莲妈妈当时还和艾大江说：“年龄大的知道疼人！”
常河家里很穷。低矮的小土房，房顶上长了草。窗户上没有玻璃，用纸糊的、用纸糊的墙、用纸糊的屋顶。烟霞住进来时，整个屋子都用新报纸重新糊了一遍，倒也干净。窗户纸上贴了两个大大的红喜字。一炕、一桌，家徒四壁。但是烟霞很满意这个温馨的小屋。起码这炕是热乎的。想想自己多少年没睡过热炕了？她眼睛有点湿润。
常河家解放前是地主，曾经读过几年书，记忆力超好，据说四书五经都能背诵下来。后来爹妈早逝，家道中落，他也成了孤儿靠救济过活。长大后靠给人打零工挣口饭吃。他为人老实，比较传统孤僻，但脾气还是不错。他给她做饭，端饭，洗碗扫地，啥都干，殷勤的样子让烟霞感到温暖。小日子就在两个苦命人的呵护下过起来了。
烟霞在小院里用棒秸和树棍扎了一个栅栏，里面养了小鸡小鸭。小院有了叽叽喳喳的活泼气息。她又学玉莲妈妈的样子，把花籽撒在了小院四周和墙外。不久，小院就有了清新的味道。常河出去干活，回家看到院里院外的小花，心里美：有家真好啊！
转过一年，烟霞怀孕了。常河欣喜若狂。他要当爸爸了！他想象着，娇小的妻子能给他生个大胖儿子。这样他也对得起死去的爹妈了。
一朝怀孕，十月分娩。烟霞生下来一个胖闺女！常河有点泄气。不过还好，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女儿也行啊！常河殷勤地洗尿布，给老婆煮鸡蛋、熬小米粥。邻居们都羡慕烟霞，有的说：
“常河媳妇真有福气，生个丫头，男人都侍候得那么好！”
还有的说：“女人生孩子，都是娘家妈侍候月子，后妈就是白搭！要是亲妈早来了！”
女儿在入夏第一天出生的，常河给孩子起名叫“初夏”。初夏刚两岁，烟霞又怀孕了。常河眼看着媳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起来，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紧张。
当接生婆把孩子举到常河面前，说：“生了一个千金！”
常河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没站住。他接过孩子看了看，漠然地把孩子放在炕上转身出去了。烟霞看到男人的神情，心里也不是滋味。艰难地坐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小宝贝也不哭，睁着大眼睛看着烟霞。烟霞哭了。
常河找了一块石头，坐在上面。他真是懊恼啊！怎么回事？怎么连生两个丫头片子？祖坟是不是风水不行？这时候，隔壁李二蛋过来，乐呵呵地说：“生了吗？生个啥？”
常河没好气地说：“锅台转！”
李二蛋笑着掏出旱烟袋说“来，抽两口！”常河接过来，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
李二蛋说：“这生男生女都是命，君子不和命争。丫头怎么了？丫头可以给我儿子当媳妇呀！咱们两家嘎亲家！”
“滚你妈一边去！”常河气哼哼地把烟袋锅扔给李二蛋，拍拍屁股回家去了。
李二蛋嘴一撇：“绝户头还挺横！哼！两个丫头片子！”
时间过得真快，常河每天琢磨生儿子。他各种找人算卦，想办法。今天让烟霞上午撅着屁股一个小时，明天让烟霞坐着不动，看墙上贴的大胖儿子的年画……反正他只要听说哪个偏方能生儿子，就立马采取行动，不生儿子不罢休。
李二蛋家又添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三个儿子了。每天红光满面。走到哪里都炫耀着说：“有子万事足。”
常河最看不惯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想：“怎么不匀乎匀乎呢！老天啊，快给我一个儿子吧！我可不能没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孝呀！”
烟霞又怀孕了！这次怀孕，烟霞也格外小心，她天天祈祷着：“老天爷啊，快让我生个儿子吧！我给您磕头了！”没人的时候，她就冲着西方磕头，她觉得西方有佛祖，可以保佑她生儿子。
她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常河发脾气。她发现自从生了老二晚春后，丈夫的脸一天比一天黑。脸上的笑容见不到了。而且有时瞪起大眼珠子吼烟霞。烟霞越来越怕这个男人了。他一高声说话，她就心跳肉哆嗦。
结果，又让烟霞失望了！如果说烟霞失望了只能天天暗自神伤、自卑而又痛苦自责。那常河就是崩溃了。他不管烟霞刚生完孩子特别虚弱的情况下，也不管接生婆还在场的情况下，冲着她就吼骂：“你这个完蛋娘们！啥都不中意！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还不如去死了呢！”
烟霞哭了一个月子。老人们常说：“女人坐月子最怕生气哭泣，养不好月子，会得月子病。月子病不好治疗。”
烟霞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她常常气不足，嘴唇发青。有一天病的实在起不来了，常河带她去卫生院治病。医生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这个病是从小受凉得的，再加上在三丫头清秋的月子里不得养，然后病根就显了。这个病不好治，厉害了上不来气，嘴唇青紫。最后并发症还有肺气肿、肺心病。
“可别在生孩子了！再生就要了命了！”医生严厉警告着。烟霞想起十来年在柴房睡凉地的历史，心酸得要死。常河也叹息自己的命不好：“破房子漏锅，家里有个病老婆！唉，这辈子咋过呀！”
“半口气！半口气！”从此烟霞有了一个外号：“半口气！”人性往往都是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人们往往不会同情烟霞的遭遇，而是嘲笑她的遭遇。这就是人。人有时候不如牲口。牲口尚可对同类还有耳鬓厮磨的友谊，而人没有。
烟霞每天大口大口地喘。夏天还好，秋冬季节就上不来气，黑白咳嗽吐白痰。常河厌恶地蒙上头睡觉。夜里咳的厉害，常河索性搬到外屋睡觉。
烟霞看到常河因为没有儿子而抬不起头，因为没有儿子低人一等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她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管怎样，一定要给男人生个儿子！她又怀孕了！
生儿子是人生中第一要事！拼了性命也要儿子！烟霞每天望眼欲穿地看着满墙的大胖小子的画，恍惚着那个大儿子从画上走下来，钻到他的肚子里！然后一激灵肚子被小家伙踢了一下。她摸着肚子柔声细语：“儿啊，你一定要带个小鸡鸡！一定是我儿子啊！”
“生了！生了！”产婆叫着。常河的心提到嗓子眼：“生个啥？”
“千金小姐！”产婆笑着说。
常河的脸像个扭曲的鞋帮子，他一撩门帘一：“送人送人！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女儿初夏抱着父亲的腿哭着说：
“爸爸，别送人！别送人！”
老丫头在立冬这天出生，名字叫立冬。立冬被扔在外屋灶台边。哇哇地哭着，小腿蹬着裹被，小手在空中晃悠。那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哭声让烟霞心碎。她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看见年仅八岁的大女儿初夏把小妹妹立冬，抱在怀里悠着晃着。立冬安详地睡着了。烟霞又哭了。
“妈妈，别哭了！小妹都睡着了。”初夏赶紧把立冬放在妈妈怀里。妈妈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啜泣着，然后又猛地放下孩子，咳嗽起来。咳了一阵，她弱弱地声音问大女儿：“你爸呢？”
“我爸喝酒去了！”初夏说。
烟霞知道常河不喝酒不抽烟。现在怎么喝酒了！
晚上常河喝的醉醺醺的，进门就摔盆子砸碗，骂骂咧咧。烟霞不敢言语。初夏、晚春、清秋三个女儿都跟猫一样，蜷缩在角落一声不吭。烟霞也不敢说话。她觉得自己不好，自己没脸。自己没本事。自己没好命。总之都是自己的错。
从那以后，常河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一天天不好好出去找活干，就知道喝酒。没钱买酒就去小卖铺赊酒喝。一不高兴就摔东西。把铝锅摔扁了。醒酒了再用擀面杖一圈一圈砸圆。那是做饭的家伙，扁了没法煮饭。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家暴打烟霞。拽头发、拳打脚踢，再后来用鞭子抽打、用柳树条抽打。烟霞那瘦弱的身躯，病痛的身心，怎么承受住这样的日子？
离死也就是时间的问题。烟霞想。她想在死之前回趟娘家，她非常想念父亲，甚至她还想念那个整天看她不顺眼的后妈以及同父异母的那些在她后背上长起来的弟弟妹妹。于是领着初夏姊妹三个，抱着立冬回到了那个十年未曾回的魂牵梦绕的“家”。
“哎呦！生了这么多丫头片子！哈哈！”玉莲妈妈笑着说。
烟霞羞愧地低下了头。父亲看了她一眼，又心疼又生气：“唉！看你那样！不争气的东西！你还回来干啥！丢人丢到家了！”说完眼眶也湿润了，忙去了别处。烟霞带着四个丫头在娘家待了三天，就回去了。她是哭着回去的。
后妈的一句话让她崩溃愤恨！
后妈玉莲得意洋洋地说：“你结婚那天，我让你坐在炕上吃饭，专门找了四条腿的炕桌。你知道吗？老话说新娘子用四条腿的桌子吃饭，就会生四条腿～四个丫头片子！果然应验了，哈哈！”
看着后妈那肥胖的脸上开心的笑容，烟霞恨不得上前撕碎那张丑恶的脸！
烟霞也好，后妈也好，他们都没文化，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和封建迷信，让她们在婚姻这所高墙内，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扭曲的生活。
烟霞死了。她死的那天是傍晚，天空迷迷蒙蒙下起了一阵小雨。那是老天的悲悯。小雨过后，西方出现了红彤彤的晚霞。有人说，烟霞是娘娘的命，她到世上是来体验痛苦的。因为她上辈子享受了太多的荣华富贵。
但愿她上辈子是娘娘，但愿她享尽荣华，在这世界上的短暂停留，只是体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