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茨 光年之外的星空
真茨回到家时已近上午8点，虽然因为尼克那家伙熬了一个通宵，但换班的时间总算没被耽误。他飞快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倒在床上，昏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5点，他像往常一样走向客厅角落那台压在瑜伽垫上的跑步机。
他入警那年没赶上警察公寓楼的分配指标，索性在一所大学城附近租了个单身公寓，这倒也合他的性子。
——住警察公寓下班了还要碰到同事，想想就心累。
他的房子一厅一室，一厨一卫，标准的单身公寓。客厅米白色的微水泥地板和乳胶漆墙面是他重新装修过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米白色布艺沙发，下铺一块浅灰色羊毛地毯，整体风格颇有诧寂之感。
他在客厅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地上摆着，窗台放着、墙上挂着。针葵、铁木、散尾葵、天堂鸟、龟背叶、彩虹芋、波斯顿蕨……这些赏心悦目的生命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枝繁叶茂，如同一座小型植物园。
推开一扇玻璃门，底下是一条江，名曰“萤江”。夏天的傍晚，男男女女在江里划皮划艇；岸边草地上，对对情侣私语低喃。几个小孩在比赛打水漂——他们压低身子，把手中扁扁的鹅卵石用力甩出，河面泛起一道道漂亮的金色涟漪。
“麻批瓜娃子乱扔石子，老子揪掉你小鸡鸡。”皮划艇上一个男人喊。
极目远眺，是一座环抱着纳达尔的大山，名为“神头山”，神头山通体覆盖着墨绿的植被，临近山顶处有一棵古树，伸出巨大的树枝，荫庇脚下的生灵。
一番热身后，他开始跑步。
从14岁起，他就用一种近乎苦行的方式对待他的肉体。跑步机上，他的呼吸像舒缓的旋律，他的心跳如精确的鼓点，他的身体似滚烫火湖里的岩石，肉体的痛苦让他感觉平静。
他盯着跑步机前方墙上挂着的一幅卡通画——万籁俱寂的太空中星星点点，一只白色的火箭喷射出橘黄色的火焰，正在进行一段永不返程的孤独之旅。
他很喜欢这幅画，每次看时，总让他想起那枚几十年前在大洋彼岸升空的“旅行者一号”火箭。那枚小小的火箭带着一张小小的铜制磁盘唱片，带着人类文明对星际文明的向往，飞向浩瀚无垠的太空。
【这是一份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小世界的礼物。上面记载着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影像、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思想和感情。我们正努力生活过我们的时代，进入你们的时代。】
那枚小小的火箭在他脑海中穿梭，跑完步的时候，已是黄昏。
跑表显示：21公里，用时1小时14分，平均配速3：30，心率111。
他用事先备好的干毛巾擦了汗，走向厨房的玻璃酒柜，取出一瓶银标龙舌兰tequila，从橱柜上的制冰机里舀出一勺冰块，又切了两片青柠，统统倒进一个方光身酒杯里，痛快的一饮而尽。
“爽！！！”
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翻转着那瓶tequila，蓝色的酒标上印着配料表：蓝色龙舌兰，水。除此之外无任何添加剂，对他来说，这是绝佳的运动饮料。
酒罢后，一身汗的真茨走进浴室。
他的浴室墙面和地板也为白色，白色的浴缸斜对着一扇百叶窗，窗旁还摆着一盆龙血树。夏天的黄昏，夕阳从百叶窗泻入，地板上道道斑驳。
浴室镜中的他有着典型亚坎人的古铜色皮肤，黑色的中长发向后梳拢，脸上两道络腮胡两天前修剪过，从下颌线一直延伸到下巴，让清秀的脸庞多了几分英气。
他双手扶着墙，花洒喷出的水在他结实的肩上撞出片片水雾，冰凉的水顺着他清晰的腰线流下，轮廓分明的双腿宛如雕塑。
无论寒暑，他都洗冷水澡，这是他苦行的另一种方式。
他轻闭双眼，享受着清凉的水温，思绪回到早上与尼克交锋之时，进入的那个空间。
他抽丝剥茧般的，回忆着空间里的每处细节。这个感觉出现过多次，他无比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被这个感觉击中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夏夜。
一个离家出走的夏夜。
一个离家出走在网吧度过的夏夜。
网吧名叫逍遥网吧。推开长条状的半透明塑料门帘，一股劣质皮革座椅味儿和烟灰缸里被冰红茶饮料泡烂的烟头味儿便迎面扑来。
两排电脑各自靠墙摆放，发黄的墙面上贴着时下热门的网络游戏宣传画——
一名长发蓝袍的魔法师高举法杖，与一名红铠红剑的骑士在呼啸着闪电的悬崖之上进行着一场剑与魔法的巅峰对决。
收银台的女网管低着头，白炽灯光把她的头发照得毛毛躁躁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用一对音箱外放着当年的流行歌单。
五六个长发遮眼的少年聚精会神的盯着笨重的电脑显示器，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奋力厮杀着。
“叮！我靠，祝福宝石！快抢！我杀成红名了！快回城，不要爆装备！”少年们喊了起来。
“oh my pretty pretty boy i love you
哦，我的美少年啊，我爱你。
like i never ever loved no one before you
遇到你之前我从未爱过。
pretty pretty boy of mine
我的美少年啊。
just tell me you love me too……
请说你也爱我……”
女网管的流行歌单循环播放着。
那个年代，网吧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度过漫漫长夜的首选。首先，上网费比起住宾馆要便宜的多，省下来的钱还能买碗泡面再加几根火腿肠。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那里的身份登记不像宾馆那么严，就连那个女网管看起来也跟他年纪差不多大。
那年他14岁，生活的城市正在改建。
那间网吧像一块路边的野石，与一排排爬满野藤的老房一起，不知何时会被那台名为改建的巨大推土机推倒，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泥沙俱下，成为规划有序的城市新沙盘的一部分。
他百无聊赖的玩着一款射击游戏，在游戏里当警察，拆除炸弹，消灭悍匪。游戏一直玩到午夜，他感到有些头晕，决定离开网吧，出去透透气。
他穿过一条车流稀少的马路，马路一旁的夜宵店里挤满了热爱夜生活的人，他们的夜晚总是比白天长，喧哗声中，啤酒、白酒、牛大力碰撞在一起。
“五个六，开！哈哈哈……喝酒！”
他漫无目的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神头山脚下。夏天的风把路边几棵高大的棕榈树吹得沙沙作响，一阵咕咕咕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咕咕咕……咕咕咕……”那声音坚持不懈的响着。
“猫头鹰？？？”
他有些疑惑。
虽说他生活的城市不是什么大城市，但这些年从未停下的改建使得这座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张，像一只越长越大的怪物，城乡结合部的边界在这怪物的口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猫头鹰这种喜以田鼠为食的动物对生活环境要求极高，它们生性安静，行踪隐秘，极少出现在城市里，哪怕是在城乡结合部也难得一见。
于是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神头山上树影婆娑，晴朗无云的天空里并没有猫头鹰的踪迹，只见眼前夜幕低垂，繁星闪烁。
“好美……”
他痴痴的望着那浩渺无边的星空，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升起——
“在这片星空里，要是其中某颗星上存在着文明，那这颗星球上最悠扬的音乐，最弘大的史诗，最惊叹的建筑……这星球上最璀璨的文明之光一定也包含在这微弱的星光中。
只是当这微弱的星光艰难的穿越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落入我眼底时，上面的文明可能早已不复存在……
这微弱的星光里还包含了多少人的欢笑与梦想、哭泣与希望、奋斗与彷徨啊！
第一次解开女友内衣扣时颤抖的双手，第一次抱起呱呱坠地的孩子时触摸到的蓬勃心跳，第一次听见那稚嫩的声音喊着爸爸妈妈时的百感交集……”
这个念头美丽而又伤感，转而变成了巨大的震撼，从遥远的光年之外精准无误的击中了他。
他浑身不停颤抖，双眼止不住的流泪，眼前摇曳的棕榈树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银色辉光，仿佛从未见过的异星巨树。他听见远处一辆卡车驶过，轮胎和柏油路面摩擦发出的轰鸣声与卡车司机疲惫的哈欠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座城市的夜空中回荡，犹如大地的呼吸。
那一刻，时间变成了一个幻象，空间变成了流动的液体，那巨大的震撼最终回归到平静的狂喜。他如同降临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一般，唤醒了体内的三螺旋dna结构，开启了超视觉。
那天晚上，他无比清楚的看到，一个孤独而倔强的背影在那一刻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背影一袭黑衣黑裙，站在一处高楼之上。霓虹闪烁，她侧着脸，嘴角微微上扬，狂风吹起她的头发，手中一把等身长刀迸出摄人心魄的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