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帝王术(32)
“砰!”
“殿下!殿下,里面阴冷潮湿,您万金之躯何须亲自踏足?有什么事就都吩咐奴才们去做吧!”
太子一脚踹开了大门,一众人跟在他身后动嘴劝阻,却是再着急也不敢越上前去拦的。
毕竟皇上下的旨只是三皇子非死不得出,没有禁止其他人探望。太子身份摆在这儿,哪怕看上去杀气腾腾,像是冲进去就要手起刀落给人了断了,旁的人心里再担心出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闯进去。
三皇子看上去实在不怎么好。
比废太子被押送出京那日瞧着还要更颓丧些。
就像,废太子心里还憋着口劲儿,三皇子却已对自己的人生全然无望了。
太子看着三皇子脸上刺着的“罪”字,冷笑:“都出去。”
跟进来的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下,还是听从了太子的命令。
毕竟就算太子真是想要斩草除根一个已经被施以黥刑、彻底废掉了的皇子,除了也就除了。
与其担心三皇子,不如担心太子会不会在单独对峙中出意外。
当今圣上膝下仅有三子,若是仅剩的一位也出了事……朝政动荡,人心浮动,国之安定危矣。
门被忧心忡忡地关上,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的三皇子抬头看向太子。
他也想体面一点,但这个房间与牢狱并无多少区别,空荡荡的,甚至连一个供人躺卧的石床都没有,就只能在地上。
就只能在地上。
三皇子嗤笑一声,要死不活地出声:“二哥,你看上去好生气啊,让我猜猜……楚怀月,是不是因为楚怀月必死无疑了,所以你气急败坏了啊?哈哈哈哈哈。”
他忽而大笑出声,扯着嗓子笑,没多久便连连呛咳,不得不停下。
太子阴沉着脸走向前,一脚踢上三皇子的脑袋毫不留情!三皇子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头痛目眩。
紧接着脖子便被人踩住了,三皇子本能地抬手想拽开,却因为大脑瞬间缺氧,越来越使不上劲儿。
面色涨红,眼珠也凸起,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太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两个贱人!你们怎么敢动他?!”
三皇子嘴角抽搐了下,没能牵得起来。
他想说,他根本不知道母妃想对楚怀月下手。而他自己,想杀的是太子萧广炆,不是楚怀月。
他就完全没想过要杀他。
他杀楚怀月做什么?
那个妖精,他躲还来不及,才不想要扯上任何关系。
但他已经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他没有忘记,萧广炆就是一条疯狗,小时候就拼命地想要往那妖精身上舔,谁都防着,长大了,学会披起人皮装模作样,但本质还是没变。
他看不惯萧广炆、看不惯那群人捧着楚怀月的贱样,从来不同他们一路。但在被牵连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他终是会为那妖精陪葬。
或许人死之前都会在脑海里过一遍走马灯,一幅幅画面闪过。
偌大的、华丽却空空如也的宫殿。
父皇逗狗似的随手扔出玉如意让他去捡,尚不满五岁的他快速倒腾两条短腿,好不容易捡到了跑回去,原地却已经没人了。
逗狗,狗做得好还会摸摸头呢。
五岁的他失落了很久,过了几年,他每每回想起来,都以此为耻。
有什么好失落的。他们这些儿子在父皇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东西。玩意儿。
或许聊胜于无。
而母妃总是来去匆匆,记忆里最多的是她的背影,还有失约的回复。慢慢的,他也就不想见了。若不是偶尔碰上,他几乎快要将那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遗忘。
还有就是……
瞳孔缓缓扩散,三皇子想起来,几年前,他曾在宫里见过楚怀月一面。
——嶙峋白石上,少年盘坐,轻声地、不徐不疾地背着书。
——他停在一旁,默默在心中跟着背。垂着眼,并没有看向白石上的人。
——许久,少年走了,他也离开。
那一日
手砸到地上,沾染了一地的灰。
三皇子最后想着。
那一日的天很蓝,很亮。
—
门外的人等了很久。刚开始还能隐隐听见些动静,之后便没再听见什么声儿,静悄悄的。
安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殿下怎么还没出来?”
立即有人回应:“是啊,怎么说都应该处理好了吧。”
“要不敲门问问?”
“行,得问问。”
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里边却无人应声。
众人立刻咯噔了下,不约而同地破门冲进去——
“殿下?!”
……
萧恪一直守在楚怀月身旁,几乎是片刻不离,连早朝都休了。
劝皇上不可罢朝的折子是一道接一道地上,但萧恪不看奏折,那些朝臣写得再真情实感、忧国忧民、涕泗横流,也是写给了“瞎子”看,一张张全是废纸罢了。
“陛下,您歇会儿吧,眼睛都熬红了。”
王符端来一杯浓茶,为了小命着想本不该多言,但皇帝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吓人,仿佛要就此将自己耗到油尽灯枯一般,令人忧心,不得不劝。
若政权动荡,国家必定大乱。
北胡和西蛮都盯着呢,尤其是北胡,多年来动作频频、贼心不死,到时候内忧外患……
好不容易过上点安生日子,璟朝百姓何辜?
但萧恪此时已经听不进劝了。
他接过浓茶一饮而尽,半个字都不想开口说,只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像是魂都已经不在自己的躯壳里了。
王符叹了口气,知道皇帝现在只会搭理一件事:“道长说,天命如此,人力不可逆。”
萧恪眸光微动,声音沙哑:“再问。”
王符想起早些时候去狱中看见的惨样,不由道:“连续四日都是同样的结果,或许道长确实没有说”
在萧恪的注视下,王符渐渐噤声。
他当即便往下跪,不敢大声扰到一旁的小公子,哭丧着脸求饶:“陛下恕罪,是奴才多舌了。”
“出去,”萧恪收回目光,淡淡道:“自己掌嘴。”
“人不醒,你不许起身,不许停。”
王符整个人就是一抖,浑身寒意浸骨:“……是。”
这是要他活活打死自个儿啊。
王符木然地走出去,跪在大门外。
响亮的巴掌声一下下地飘荡,再一下下地弱去。
天黑了。
再有人进来请皇帝用膳时,已经换了个太监。
萧恪随便用了点,扔下筷子,问道:“王符呢。在偷懒么,怎么听不见声了。”
提心吊胆进来的太监是王符的徒弟,他低着头,没忍住泄出一点哭腔:“王公公死了。”
“这么快。”
萧恪的目光仍落在床上,意味不明地:“这么快就死了?”
太监有几分悲戚地如实相告:“不久前王公公失力滚下台阶,脖颈折断,摔死的。”
萧恪:“拖走埋了吧。”
太监:“是按照?”
萧恪:“总管太监怎么办,他的后事就怎么办。”
“你先代管他的职务吧。”
“是。奴才竹山,谢陛下恩典。”
多余的人端着东西退出去,萧恪一动不动地静坐半晌,伸手去握住了少年的手。
“月儿,你要如何才会醒呢?”
他自言自语地问,没人回应他。
“主子。”
暗影从侧后方出现,恭恭敬敬地跪下,禀报道:“太子去宗人府见三皇子后,被手下的人抬回的东宫,听说是遇刺了。”
“目前人已经醒了,只是双腿尽废,据诊治的医师所言,再无恢复的可能。”
“在宗人府遇刺,”萧恪扯了下嘴角,“老大算得真不错。”
暗影不敢,也不需要接话。他听从命令就是了。
萧恪现在不是很关心这些,他追问道:“末情的解药,或者能解百毒的药,有消息了吗?”
暗影更低地埋头,“暂时没有。”
“只找到了几位医毒圣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萧恪:“西蛮那边可有探?”
暗影:“里边的人还没传出消息。”
萧恪:“再派。”
暗影:“是。”
之前行宫刺杀一事后,皇上怒极,把暗堂从上到下清理了一遍,几乎称得上“血洗”。暗堂的网铺得又广,导致现在人手其实有些不足。
但陛下说了要怎么做,就怎么去做。把问题抛回给上司的人,早不知死哪儿去了。
暗影走了没多久,竹山便慌里慌张地进来报告说太子殿下出事了。
再度听闻,萧恪依旧不为所动:“知道了,退下。”
竹山:“是”
他看了眼皇帝冷酷无情的侧脸,越发感到害怕。
不亲近归不亲近,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啊,真的连一丝一毫的情谊都没有吗?
奴才嘛,死了就死了,但连自己的亲子都不在乎的人,真的……会爱人吗?
竹山突然也为小公子感到伤心。
那该是,何等扭曲的爱啊。
—
几日后,受邀入宫救人的医师们,被快马加鞭地送入无极殿。
他们轮流上前望闻问切,这些日子负责全力救治小公子的主治医师徐太医候在一侧,有什么问题都由他出面回答。
怕吵到少年休息,萧恪让他们到外殿去讨论。而他寸步不离,只等有人来汇报结果。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手上无意识地捏碎了好几个茶杯,都是些不可复刻的珍品。
天子面无表情、怒意沉沉,宫奴们愈加小心翼翼。
良久,有了结论,那些医师不敢进来,身负官职的徐太医只好只身入内。
徐太医进来就跪,埋着头,尽可能委婉地:“回陛下,经过再三商讨,或许…有一法可解。”
“只是,此法未曾有身中末情的人切身尝试过,风险很高。”
萧恪这才缓缓眨动了下眼睛。
僵硬的身体舒展了些,他询问:“何法?”
徐太医:“刺络之法。”
萧恪皱眉,“放血?”
“没错,”徐太医说道:“既然毒暂时无解,不如将毒逼出体外,或有一线生机。”
萧恪沉默片刻,问:“还有末情吗?”
徐太医神情微震:“陛下是想……”
萧恪:“你继续施药为月儿治病,找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来试解法是否可行。”
“可是此法一个不慎就会就会”
徐太医言辞间有些慌乱,萧恪却冷冷笑了下。
“怎么,”高高在上的皇帝寒声道:“你们难道想让朕的月儿来试法,承担你们毫无经验的一个不慎?”
徐太医当即磕头否认:“微臣不敢!”
“快去吧,好好治。”
萧恪握着小公子的手,温柔地拢着,声音不高不厉,却偏令人浑身泛凉:
“你们的命,就在这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