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帝王术(25)
“小公子!”
有太监得了令,小跑着赶到楚怀月面前:“陛下已然结束早朝,正往回来呢。”
侍卫服松松垮垮地裹着,少年盘腿坐于榻上,腰背自然挺直。松弛,却又不失端正。
他的视线落在身前的棋盘上,右手捻子,不紧不慢地问:“可有何吩咐。”
“不是,不是陛下。”太监连忙回道:“是王公公差奴才过来给您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小公子似兴致缺缺:“左右都出不了这无极殿去。”
太监:“这”
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小公子,说实在的,陛下对您那真是够好够宽容了,将您留在殿里主要不还是因为舍不得,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恩宠。”
小公子似笑非笑地念了这个词。
一子被放入棋局。
小公子:“那若是这恩宠没带来想要的东西,又该如何?”
“那好说啊。”太监笑起来:“小公子有什么想要的,大可向陛下求哇。”
“您多说几句软乎话,撒撒娇,陛下那般疼您,想来定是什么奇珍异宝都愿意给的。”
奇珍异宝
小公子勾唇浅笑。
可他要的,不止是那些身外之物啊。
思索间,有人如一阵风般靠近过来,抬手便将小公子揽入怀中。
小公子习以为常地瞥去,果然是皇帝。
“您是一路跑回来的么,好快。”
相比起来,肤色要深些的大手将少年的手一把包裹住,然后钻进去,把少年手里的棋子捡出来扔出去,再包住。像只天性就会巡视领地的兽类一样。
小公子有点烦他。越来越腻歪了。
皇帝的动作有多黏,语气便有多淡,但在面对少年时,总是温和的:“在宫中急奔,成何体统。”
小公子靠在他肩头,抬眼,看见了皇帝眼底的浅浅青黑。
指尖轻动,骤然便在皇帝手上、心上牵出一道瘙痒来。像甩了甩尾巴,终于愿意给点好脸色的猫主子。
皇帝手臂轻颤一瞬,目色愈沉。
“怎么了?”他问。
小公子:“真的不请太医看看吗?或是去找之前那人问一”
“不必。”
皇帝陡然出声,简单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之前发生的事:“你父亲似乎对朕有所不满。”
眸光微动,小公子坐起身,面上神情认真了些。他问道:“发生什么了?”
皇帝不甚在意地:“在朝堂上闹了闹,一直求朕三思,却又不敢言明所谓何事。”
“他与你,虽是父子,却很不相像。”
“还想要死谏,”他谈道重点:“朕及时命人拦下了,半点没伤着。”
小公子:“……”
有病吧,罪魁祸首还有脸来邀功啊?
想是这么想,少年面上却露出点受到触动的模样,缓缓地:“多谢陛下。”
“只是谢?”
皇帝垂首相问。
小公子假笑着:“陛下都这么问了,自然不会止于一声谢。”
“哦?”皇帝轻挑眉梢。
小公子定定看着他,嘴角上扬几分,眸底深处却在往下沉。
他凑近,贴在皇帝耳畔私语。
皇帝不知听见了什么,瞳孔扩大,猛然便将少年抱起往寝殿内走去。
王符:“陛下?”
皇帝步伐匆匆,头也不回地:“都不许进来!”
一众人便都候在了外殿。
“王公公,”有太监大着胆子问:“陛下这是?”
王符琢磨着,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笑。
“约莫是,终成好事啦?”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心情却不尽相同。
若是……那小公子不就真得一辈子都待在这深宫里了?
也对。
被皇帝占有过的人,除了死亡,还能去什么别处呢?
有宫奴不禁低低叹了口气。
明明才开头,却像是已于沉默中看尽两人的就此余生了。
……
苏安华自觉自己的胆子可真是越发大了。
再三求见陛下不得,竟将那些礼教规矩统统抛之脑后,明面上进退得宜,从容地拱手说那便日后再入宫请见,暗地里却故意甩开人,借着一些死角遮蔽,悄悄去到一处乱石林中,入了密道。
这条密道,还是他同前太子、康尽锋、怀月一起发现的。
当时四人尚且年幼,小公子课上得烦了,中途休息期间,便支着颔,伸出一根纤白如玉的手指,一下下戳着坐在旁边的前太子,要他陪自己出去玩。
小公子背书不大行,却是机灵的,知道“干坏事”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背锅人。作为同桌,总是会为他揽事、替他受罚的前太子便再合适不过了。有时也会找上其他人,有一次,一众公子哥把小少年包在人群中央,抢着认错领罚的场面,把学舍最严厉的老夫子都给气笑了。
那手指点在前太子胳膊上,点得前太子肌肉都紧绷起来,只会连声应好。小公子却不玩了,说变得/好/硬,手指疼。
前太子便心疼地给他揉了揉,随后主动背起人,像是怕外面的路把小公子的脚也给弄疼。
康尽锋向来是小公子的小跟班,小公子没招呼他就屁颠屁颠地自个儿追上去了。而他
他当时是要去把人给劝回学舍的。但小公子眼巴巴地朝他看一眼,他就嘴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共犯。
时隔多年,孩子们都已长大。他偶尔想起此事,难免会感到些许歉疚。
作为臣子,他实在不该知晓这种不知是哪代哪年遗留下来的宫廷机密,更不该毫无反抗地听从小公子的话,隐瞒不报。
哪怕装作根本没见过、什么都不知道的确是最优解,却到底有亏德行。
但今时今日,所有的规训与美德似都离他远去。
他假装出宫,实则偷偷摸摸地在不知废弃多久了的密道中疾行。他撒了谎,所作所为几乎等同谋逆,却由衷地生出庆幸与窃喜。
他要去。
他一定得见到他。
道路开始往上,苏安华知道出去后会通到哪里,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心跳开始加速,动作却放得极轻。
出口无声开启,前方是一面置物架。他侧身出去,站定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透过摆满了的、物品间的缝隙向外望——
他看见明黄的寝床前跪了一个人,是皇帝!?
双眸微张,寝宫里无声多出来的第三人,将原本应该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发生的事,旁观得一清二楚。
——那名高高在上、权势滔天的帝王,穿着龙袍,却像个奴才一样跪在榻前,埋着头,双手牢牢抓住两侧散落衣袍中若隐若现的白。
——他痴迷着,还要展臂往前,想去抓住些别的什么揉/弄,被人毫不留情地拍开。
“陛下,”
苏安华听见了分外熟悉的声音。
此时染上了微微的哑,含着从未窥见过的无边风/情:“这个不可以。”
——轻纱浮动,露出少年那张俊美的脸,晕着薄红,微启的唇间颤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甜。
青筋绷起,苏安华攥紧了手,也不自觉地睁大了眼。
他视线锁定,瞧得越发清楚了。
——衣衫不知是何时自肩头滑落的,落了一边,挂在臂弯,露出小半紧实光洁的胸膛,蒙着一层热切的粉意。
——他控制住皇帝试图多取的手,似忍耐着什么,用力到指尖泛白,却连骨骼支起的幅度都是赏心悦目的。
苏安华无意识地往前挪动半步,便见少年冷冷淡淡地垂着眸,眼尾绯红一片,克制着,却偏要说些惹人发疯的话:
“您今天的奖励只是这个。”
“您只能吃这个。”
喉结在难以抑制的干渴中滑动一瞬,苏安华看见皇帝顿了下,随后反手握住少年的手,越发卖力地,像是发了疯,便也想要让少年同自己一起发疯。
苏安华快速眨了下久未闭合的干涩的眼,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但皇帝没能如愿。
少年只急促地喘息两声,便将所有不愿展露的东西全部压了回去。
没有叫声,没有痴缠,更没有情动。
他不仅驭使着皇帝,还要将自己的一切全部牢牢掌控。
谁能从他掌心窃走分毫呢?
至少皇帝不能。
苏安华都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如游魂般恍恍惚惚地回去,恍恍惚惚地呆坐,恍恍惚惚地洗漱上榻。
他闭上眼,便又看见了他。
这次,衣衫半解的少年就坐在他触手能及的地方,然后漫不经心地浅笑着,要他好好伺候他。
他便跪下,越界,把人弄得一团糟。
他吻遍他,在少年催/情的哭喊声中动情至极,又在蓦然睁眼后怅然若失。
“……”
大梦一场。
只是大梦一场。
咕噜
苏安华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也算不清究竟过了多久,忽而便捕捉到一声异响。
他转动眼珠看过去。
是在窗外。
他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去推开了窗——
“是你?”
咕噜咕噜
“苏安华,”
他似在今夜听闻了恶鬼的蛊惑声。
“合作么。”
“……”
但他应承的不是恶鬼。
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是他卑劣的欲/望。
……
楚府。
丞相把人送到后便离开了。
人是站着走的,却昏迷着被送了回来。管家吓了好大一跳,都顾不上去做足姿态、感恩戴德地谢,边颤声喊“老爷”,边差人去请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人是醒了,却瞪着眼睛不说话。问大夫是怎么个情况,大夫叹气,摇着脑袋说:“心病。”
“心病难医啊。”
他开了些静心宁神的药,便拎着箱子走了。
“老爷,药已经使人去买回来熬了。”
管家试探地对楚有千说着话:“快午时了,您有什么想吃的菜式吗?老奴去吩咐厨房赶紧做。”
“……”
没有回应。
管家不忍地别开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悄声退出去了。
这天,楚有千水米未进,也不喝药,旁人跟他说什么都不搭理。只睁着眼,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终于等到楚弗澜下值回来,管家跟见着救星似的,把情况一股脑全说了,想着大公子或许能把老爷劝好。结果,楚弗澜去了,楚有千总算转动眼珠瞧了人一眼,却是转而闭上,看都不想看了。
楚弗澜没再说什么,放下粥碗,转身离去。
气氛本就静默且压抑,这下更是直降入冰点。
府上的主子不展颜,下人们便大气都不敢喘。
就这么过了一夜,第二日,管家是在灵堂里找到的楚有千。
“老爷,您可吓死老奴了,还以为您失踪了呢”
他呐呐止音收语,看着抱着亡妻牌位,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愣愣出神的楚有千,脸上难以控制地露出了些许惊恐之色。
就一个晚上,楚中郎鬓发银丝遍布,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像是……
像是疯了
管家心头一颤,赶忙退了出去。
他跟无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然后一拍脑门,径直往夫人的院子去找人了。
夫人就坐在院中树下。
绿叶繁茂苍翠,生机勃勃地摇曳着。她离得那样近,却像是走得太快太早了,已然将去度了秋,惨白的,憔悴的。满面病容,满目愁思。
管家蓦然在院前停了步,不敢再往里进,不敢去打扰了。
他往回走,这次的步伐慢了许多。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公子的院子前。
有人站在里面,背对着,一头白发分外鲜明。
管家一怔,忽而便醒了神。
他急急走进去,张了嘴,却只些许哽咽地喊出了三个字:“大公子……”
楚弗澜回头,眉眼皆似凝了冷冷风霜。
楚弗澜:“怎么了?”
管家:“老爷,老爷瞧着,似乎病得更重了。”
“那便去请大夫。”楚弗澜抬脚往外走。
管家跟上,问道:“您不去看看吗?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他有些吞吞吐吐地:“您您的头发……”
楚弗澜扯动唇角,一丝笑意也无地:“我要去备一份谢礼。”
“至于头发”
他目不斜视地问:“你觉得我要死了吗?”
管家吓得连连否认,还道:“老奴口拙说错了话,您别放在心上,您还这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没错。我还不会死。”楚弗澜轻声,自言自语般地:“阿月还在呢,我得活啊。我得”我得不择手段地往上去活啊。
楚弗澜脚步不停地往前,管家却越走越慢,渐渐停下了。
他有些仓惶无措地四顾,入目的宅院还是那样熟悉。
但一切都变了。
好好的一个家,每位主子都还在。
却像是已经破败了。
破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