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帝王术(24)
怡春宫。
宫婢小心翼翼地为主子上药,眸中含泪地:“林太医说,若再跪上半刻,这腿便该废了。陛下怎这般罚您……”
就连宫中的奴才轻易也不会受这样的罚。
惠妃双手抓紧搭在身上的薄毯,卸去妆容后的面容越发憔悴了。
她咬牙忍耐着痛意,一字字地:“本宫说话不知分寸冒犯了圣威,陛下做此惩罚叫本宫切记受辱的滋味。”
“只有牢牢记着,才不会犯相同的过错。”
她扯唇轻笑,似是嘲弄地,却又听不出多少讽:“陛下良苦用心,本宫受教了。”
“娘娘”
宫婢像是被这番话吓到了,呐呐看着惠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全咽回心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子们要如何,便都随他们去吧。
惠妃:“你之前说淑妃带着好些嫔妃去观天楼那儿见了人?”
“嗯。”宫婢:“去得气势汹汹,宫里很多人都瞧见了。”
惠妃:“没发生冲突?”
宫婢:“似是没有。听说见到人后,没说几句话淑妃便离开了。攒局的走了,其他贵人也都走了……”
她越说越小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惠妃:“怎么?”
宫婢:“奴婢还听说听说荣昭仪朝那位扔了手帕,最后却被舒才人捡跑了。”
“什么?”惠妃蹙眉,有些没听懂这句话:“她俩这是在唱什么戏?”
宫婢面露难色,但在惠妃的注视下,还是膝行过去,以手掩唇,悄声叙语。
惠妃听得神情几番变化,最后定格在嗤笑上。
“在宫中承私情”
她意味深长地:“可是容易丢性命的啊。”
……
天气渐暖,亮得也比之前要早些。
朝臣们伴着蒙蒙曦光,一道门一道门地往里走。有些在交谈。有的沉默。
楚有千照旧一个人行走着。也不知是不是在户部被围期间受到了太多精神压力,须发皆生了白,默然的模样瞧着竟很是沉郁,少了往常那股刚正的精神气。
同路的一众官员,多多少少都有在悄悄打量他。有好奇,有同情,也有鄙夷与嘲笑。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啊,陛下近来分外宠信的那名年轻的“贴身侍卫”,就出自他楚家,还是唯一的嫡子这楚有千今时今日,心底深处,究竟是喜是悲啊?
“楚中郎——”
忽有人朗声喊住楚有千,他回头一看,是吏部的刘尚书。
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停下了。
“尚书大人,”楚有千拱手,“可有要事?”
“有,”刘尚书皮笑肉不笑地,“本官有一问想向中郎求解。”
楚有千:“大人请讲。”
刘尚书冷冷看着他,闻似平和的语气中无不有些畅快地:“本官有些好奇中郎是怎么教的孩子”他低声,“怎么就给教到龙榻上去了?”
手指顷刻攥握成拳,楚有千蓦然抬眼,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尚书看。
就那一个瞬间,刘尚书陡然被吓到了。惊吓之后又自觉丢人,言语便更是轻贱张狂:“你这是什么眼神?一个小小的中郎,莫不是还想对本官不敬?!”
“哦,不对。也是,家中出了个会爬龙床的亲儿子,是敢给本官脸色看。楚中郎,日后你我相见,可还要我向你这个‘国丈’行礼啊?”
他这句话的音量稍微高了点,周边不慎听了一耳朵的官员纷纷变了脸色。
楚有千更是被气得面色难看至极,死咬住牙,差点没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但偏偏偏偏他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此前他也不信,认为什么宠妃之说皆是谣言、是那些人的闲时臆想,毕竟皇上又无什么封赏之举,那观天楼说不定就是皇上自己想要修,被其他人按上了个错处他引的理由罢了。
但昨日,户部尚书却突然找到他,话里话外尽是殷勤之意。他当即心头一紧,随后追问明白前因后果,便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是啊,哪个皇帝会与一个小侍卫同食同寝?会想要时时刻刻将其拴在身旁、却又不治其擅离职守的过错?
如此这般,种种行为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啊。
差了半步。终究是差了半步。
若月儿已通过科考成为官身,至少或许皇上不会这般无忌吧。
至于旁的……
那可是皇帝啊。
他若真想要什么,天下再广袤,又有什么他得不到?
双手微微颤抖,楚有千紧抿的唇畔隐隐现出一抹殷红血色来。
刘尚书看得畅快。他早厌恨那个楚家小子把他三儿子迷成一副蠢样子了。
现在还攀上了皇上,果真狐媚!
刘尚书冷哼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以作报复,却乍闻有人声如寒玉、自远而来:
“尚书大人,还请慎言。”
刘尚书扭头看去,神情微变。
苏安华走到近处,停下,几乎隔在了刘尚书与楚父之间。他面无笑意:“您作为朝中重臣,怎可把谣言当真,还欲求寻攀附之计?此事若让家中子眷闻知,怕也会惹人心伤。除非”
他顿了顿,盯着显现怒容的刘尚书,不紧不慢地问:“莫非是令郎托您拜问?”
“你!”
刘尚书欲骂又止,最后一挥袖,阴阳怪气地对楚有千说:“你儿子魅力还真是大,到哪儿都有人为你们说话。”
“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不如一道送进宫去,就是不知没有血缘的养子是否也有这般效用了!”
他说完便大步离开了。走得很快。不是怕楚有千,而是不敢太过得罪苏安华。
这小子现今的确比他官位低,按理说断没有避退的道理,但他可有个官拜丞相的好爹啊!还是仅有的独子。
这谁惹得起?反正他是惹不起。
挑事的人走了,苏安华转过身正想安慰楚父几句,却只得了楚父沉冷一眼。楚有千一语不发地继续往前行。
苏安华眸色一动,没有追上去。
有默默围观的人凑过来搭话:“苏公子,这楚中郎在官场上素来是个不好相与的臭脾气,但您的恩情他必然是记在心上的。”
“恩情?”
苏安华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事后逞口舌,哪儿来的恩情。”
他朝说话人瞥去一眼,“王大人既提及官场,那可否知晓官场大忌?”
“呃”王大人讪笑,“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苏安华淡淡留下一句:“切莫自作聪明。”
王大人:“……”
人走了,平日里交好的官员这才敢挪过来。
“你看看,马屁拍马腿上了吧。”
王大人倒没多少负面情绪,琢磨着:“我现在倒真想看看你说,那个楚小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哪儿知道啊,反正既能使皇上那般肯定不简单。”
“对。”
王大人意味深长地:
“此子,定不简单。”
……
庙堂之上,一番呈报、商讨、决策下来,朝臣们都已经准备好等皇帝说散朝后行跪拜礼了,却没想到比散朝先到来的,是一道足以震动朝野的惊雷——
皇帝宣布:“即日起,改年号为沐月。沐月元年,赋税减半,凡成家者免外徭。”
朝臣:“!?!”
改年号?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啊怎么突然就要改年号了??
而且沐月沐月
个老天爷啊……不会是他们联想到的那个意思吧?!
皇帝:“好了,散——”
“陛下!”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一名老臣绷紧皮站了出来,嗓子都破音了:“敢问陛下为何要将年号改为沐月?近日来似并无大事发生。”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看见一顶漆黑的乌纱帽。
群臣似听见皇帝笑了声,语气喜怒难辨地:“怎么,整个上京都知道的大乐子,你竟会不知。”
老臣:“这……”
他瞬间便生了冷汗,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当个哑巴算了。
但他打算装聋作哑,有的人却不。
楚有千骤然出列,肃着脸,沉声进谏:“陛下!若您真是因此想要更改年号,还请三思!”
“因此?”皇帝略略勾唇,“朕是因为什么,怎么说得这般不清不楚。”
他也没给时间让楚有千答,自顾自便接了下去:“说来,朕的确该称你一声国——”
“陛下!”
楚有千砰的一声双膝跪地,厉声喊道:“还请三思啊!!”
“……”
空气静默一瞬,连呼吸声都紧得吓人。
皇帝蓦然笑了。
他问:“若朕偏要如此,卿当如何?”
“若真如此那”
楚有千低着头,看着地。姿态是那般的卑微恭敬,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刚烈坚定。
“那微臣便只能以死相谏了!”
话音还未落地,他便起身决绝地冲殿内红柱撞去!
众人皆惊,以为会目睹一桩血案,却在一个眨眼间,像是有什么黑漆漆的影子闪了过去,生生在撞上红柱前将人给拦下了!
朝臣们一时还有些缓不过神。
等神志归位时,才发现人早已自觉地跪在地上了。
金銮殿内,除了被按着肩膀制住的楚有千,乌泱泱跪了一片。
“放开我!放开我!!”
楚有千红了眼,挣扎不休:“陛下可责臣的罪、要臣的命,还望还望三思啊陛下!”
撕心裂肺,犹如啼血。
皇帝静观片刻,抬了抬手。
死卫立刻接收命令,以掌立刀,顷刻间便将楚有千给劈晕过去,随后悄然无声地匿归暗处。像极了一道随时能取人性命于无形的可怖黑影。
“……”
偌大的殿内,愈发阒然。
“刘尚书。”皇帝突然出声。
被点名的官员浑身一抖,颤颤地应了。
皇帝:“本想朝后再处理你,毕竟公私还是得分明一下。但你看…”他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最终还是没叫出那个称呼:“楚中郎都被气成这样了,他想在殿上解决,那便解决了吧。”
这字字句句的潜层含义,听得刘尚书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惶然抬头:“陛下敢、敢问陛下此言何意?”
“祸从口出,”
皇帝垂着眸,缓声地:
“自作聪明。”
有士兵进殿来将刘尚书拖出去,刘尚书瞪着眼,求饶声出了大殿几米远都还能隐隐听见。
这是在这是在杀鸡儆猴啊!
跪着的朝臣们越发安静了。
“好了,”
皇帝盯着下方一众人,扯了扯唇角,“散朝吧。”
这次,无人敢阻。
鞭声起。停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动弹。
还是丞相等高官重臣率先起身,余下众人才纷纷跟着离开。
“这楚中郎”
“哎呀,你就别管了,不怕死倒可以去。”
“算了算了,我夫人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呢。”
“……”
“你说陛下是不是知道”
“咳。行了。陛下乃是天子,什么不知道啊。”
“这很是有理。”
“……”
“安华!”
纷纷攘攘的小声交谈中,忽而响起一声低斥。有人听见了,有人没有。
但余光大多瞄见有变故,下意识便看向那边。
——只见一身穿六品官制服的年轻男人,径直朝仍晕倒在地上的楚中郎走去。走得毫不犹豫,却也似不太着急。
——那人是丞相独子,苏寺丞。
官员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却还是忍不住默默在心里感慨: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哎,”有人低声碎语:“听说苏公子和那位关系很不一般。”
“我还听说那位的友人众多呢,怎么,还能都有龌龊不成?”
“嗐,聊聊嘛,你怎个如此气愤……哦!我想起来了,你儿子好像也——”
“哎!慎言!”
“……”
众人都在往外走,苏安华一力将楚父扶起,丞相恨铁不成钢般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折返回去搭了把手。
苏安华:“多谢父亲。”
丞相:“若有镜子,我现在就想让你好生照照自己的表情。”他目光炯炯,“这事论不上对错的。怎么,你难道还想找谁去讨公道不成?”
苏安华垂眸,“是论不上,还是不敢论。”
丞相:“是不可、不能!”
苏安华沉默片刻,说:“我要去求见陛下。”
丞相一时失语,最后也没说同不同意,只感叹了句:“你就犟吧。”
出了宫门就有护卫和小厮帮忙,楚有千被扛到马车上去放着,丞相也登上了车,掀开帘子看着自己那个一贯执着的儿子。他叹了口气,说:“为父相信你还是有分寸的,怀月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的情谊,的确不能不管不顾。”
“但是,安华啊。”
光阴移动,丞相大半张面容都被掩进了阴影里。
他沉声,似别有深意地:
“你能确定,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被迫么?”
“我知道。”
温润如玉的寺丞大人站在马车旁,略仰着头,光亮落进他的眼睛里,而他不避不闪,字字清晰地说:
“我要去。”
咕噜咕噜。
马车远走了。
人影没入红门。
咕噜
咕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