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帝王术(14)
好冷
身上好像被栓了许多根绳子,打着死结,底下似有人在扯,一心要他往那湖底深处坠。
氧气从嘴里逃窜出去,作痛的肺部在发出预警,他看着无声的湖水,却渐生困意。
仿佛就要这般睡去。
但尚未落目的视野里始终印着一道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终于看清了那张扭曲着痛苦的脸,布满薄薄的冰霜,竭力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在几秒后,无能为力地闭合上
他一怔。陡然清醒。
一张黄符凭空出现,无火自燃。
楚怀月顿时感觉到身上的束缚一松,立刻抓紧时间往上游,没忘把忠心耿耿的小厮一起捞上去。
他是突然落的水,明明后面应该仍是路面的,却和那张骤然闪现的“鬼脸”一样莫名,只半步便一脚踏空了这导致没多少氧气储备,完全是憋着最后一口气,拼意志力拼上去的。
当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毫不夸张地说,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不敢有片刻拖延,楚怀月把人拽上岸,随即便扛起来一路前行,直到彻底远离了那片湖泊才稍稍放心。
此时也顾不上讲究了,他单手撑在树干上呛咳许久,随后捂着仍有些不适的胸腔,直接往下席地而坐,边休息恢复,边琢磨刚才突发的意外。
首先,《帝王术》这本书绝不包含任何灵异仙神之类的超自然元素。其次,刚才发生的事,绝不是“眼花”能解释得清的。
那张惨白的、丧失五官的脸,干瘪得似乎只剩下了骨与皮的身体
他看得清清楚楚,且那东西很有目的性地连续闪现了两次,似乎就是为了将他逼退,让他“顺理成章”地跌入湖中溺亡。
最关键的是,道具生效了。
楚怀月将面板关闭,确认那张初级驱邪符已经被用掉了,不是他缺氧时的幻觉。
那么为什么?
他并非第一天进入这个直播间,此前的十八年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如果不是书籍本身的问题,那就是永昼的手笔。
就像死亡触发一样,有什么变化将这直播室里设定好的鬼怪给“放”出来了。
是什么呢……
楚怀月眸光一闪,转而向侧前方瞥去——
“醒了。”
因失温而颜色淡淡的唇微勾。
他明白了。
……
…………
新开的药熬好了,蓝衣小厮端着进来,还没走近便被拦下。
“给我就好。”
康尽锋坐在床边,一手探进他帮忙掖好的被子里,揽住少年好助其坐起身,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抬出去,要那碗小厮盯着煎熬好的药。
“……”
蓝衣小厮端着碗,垂下头,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稳稳地放上去。
他想出声叮嘱,却不能开口。就像他不想让,却不得不让。
如今的楚家谁都开罪不起,更何况一个奴才。他不能给主子添麻烦。
“阿月,”从始至终,康尽锋看都没看那个小厮一眼,确认把碗端稳了,就又转回头,把视线黏在少年身上,温声地:“先把药喝了。”
小憩了会儿的小公子松懒地睁开眸。他看见了那碗被送到面前的药,目光微变,随即又蓦然露出明显的骇然神色,像是被什么突然吓到了,竟毫无征兆地抬手打翻了那碗药!
“!!”
瓷碗撞到地上碎裂开,声响刺耳,却无人分神关注,只一心牵挂小公子有没有被烫到伤到。
“阿月!快让我看看!”康尽锋半俯身,一下子将床榻这一方小空间占了个严实。
身强体壮的男人,一只手便轻易抓住了小公子左右俩腕子,检查完手和胳膊后,把手心里细瘦的腕轻轻往上一拉,压住,还要去检查少年身上的其他地方。
少年却突然挣扎起来,没多久又往他怀里钻,死死贴着,使得男人能感受到他在极轻地打着颤,像一只惊恐的、被浇湿了羽毛的鸟,缺失安全感,惶惶不安地想要归巢。
康尽锋立刻将人紧紧抱住,炙热的大掌在少年的脊背上抚慰着。他皱眉,忧心地问:“怎么了?是哪里痛吗?”怎么突然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康尽锋有一瞬间怀疑过是自己的错,动作太过粗鲁孟浪,将小公子给吓到了。但很快就意识到不是的,少年明明在那之前就流露出了惧色,是在看见那碗药的时候。而且,现在明显是在向自己寻求庇护。
康尽锋一边哄人,一边朝地上那摊汤药碎片瞥了眼,神色冷凝。
是什么。
难道是有谁在其中加了会乱人神志的毒?
但药尚未入口,气味他也有闻见,试温的时候还碰了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他正想开口让人去查,同时去请大夫来,却被突然推开的大门堵住了话。
“阿月!”
一身白衣的公子走进来,风尘仆仆,形容疲惫中却跃然有欣喜之色。
他迫不及待地扬声道:“已全安排好了,伯父只是受了牵连,等调查结束定安然无恙!”
门外,又一次没拦住人的家丁冲守门的丫鬟耸耸肩,笑着说:“还以为你听不进去,结果悟性不赖嘛。”
丫鬟略皱着眉,没有回话。
“梅开二度”,家丁见怪不怪地离开了。丫鬟关门前犹豫了下,往里面望了眼——
白衣公子匆匆往前,身影很快被屏风给挡住了。而那人也在屏风后面,这个位置看不见的地方。
她垂眸,退出去,拉合门扉。
进到屏风后的白衣公子很快便意识到不对。
他看见康尽锋那副鸡妈妈护小鸡仔的护卫警戒模样,脸上的喜色淡了,眉宇间显出忧愁来:“怎么了这是?”
苏安华走过去,哪怕没多少施展空间,仍伸出手,轻轻抚住小公子的面颊,将那张赛雪的小脸从康尽锋肩膀里托了出来。
知道他是谁,少年堪称乖顺地随着抬起头,一双眸子也朝上看向他,清凌凌地似盛着一汪情意绵绵的水。可怜可爱。
康尽锋侧头看着,没忍住,低头在少年颊边啄了下,箍在少年身上的手臂收紧,不仅严丝合缝,还压得微微下陷。
苏安华冷冷瞥他一眼,面向小公子时,怕吓到人,声音愈发柔和:“可是在为伯父忧心?”
小公子点了点头,一顿,神情变化间显出几分惧色,又慢慢摇了摇。
康尽锋:“我来说吧。”
从看诊开始,康尽锋将之前的事简要地描述了一遍。
找出问题、解决问题,护好小公子才是重中之重。尽管很不喜苏安华这个从小就喜欢装模作样缠在阿月身边打转的人,但事急从权,多一个人多一份脑子。
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苏安华脑子还可以。
现在当事人小公子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略一思索便知,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询问究竟因何害怕,然后再对症下药,将使得少年受惊至此的人或物揪出来,毁掉。
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不敢问。
最后还是苏安华下了决心,打手势示意康尽锋让些位置,坐到另一半床沿上,凑过去将小公子给彻底抱严实了。
康尽锋皱眉,搭在少年腰间、及略微下方些的手又是一紧。
少年轻轻一颤,也不知是不是被身后贴上来的温度给烫到了。
保护周全后,苏安华这才发问:“是那碗药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般近乎无死角的环护下,小公子似真的有了些安全感,声线不受控地颤抖着,轻轻地说:“里面我看见里面有、有人脸”
音量逐字低下去,离得近的两人还是听见了。
人脸?
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朝那摊残渣看了眼。
康尽锋:“没有。我一直没看见什么人脸。”
在他看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药,仔细滤过药渣,也没瞧见碗中有什么可能会被误看成人脸的东西。
他忧心忡忡地去贴小公子的额头,“不会是病糊涂了吧?”他抵着额头问:“阿月,你再看看?真的什么都没有。”
“的确未见什么奇诡之物。”苏安华出声道。
知道两个小伙伴从不会在这种事上逗弄他,非常有可信度。小公子侧过脸,长睫颤着,小心翼翼地去瞧。不止看了地上被摔碎的药碗,还往四周扫了圈。
“没了……”
小公子喃喃道,迷惑中带着点怕与委屈。
“但我明明看见了……”
“是是张只有窟窿的脸,还会动,”他说着缩了缩身体,“最开始在碗里,之后、之后又跑到尽锋哥身后去了”
在场几人越听面色越沉。
苏安华动作温柔地抚了抚少年的发,眸光却暗下:“先找大夫来看看。”
最大的嫌疑还是在药上面。
不是这碗药有问题,也可能是之前的药有问题。若并无异常,那就再去查熏香、用具、甚至是接触过的人
总之,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必须得把“原因”揪出来。
康尽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一直沉默候在一旁的蓝衣小厮却灵光乍现,猛然联想到之前的事。
就发生在前天,算起来,还是害得主子生病的主因。
那天也是这样,原是在往户部赶,附近没出现任何阻挡,主子却突然止步、紧接着便往后躲去……此刻回想起来,就像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吓到了,因此做出的反应。
掉下水后也很奇怪不,应该说掉下水本身就很奇怪。
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像是、撞鬼了一样!
小厮一惊,慌乱下根本顾不得去搭理那两个嘴皮子一碰便下了命令、差使他的公子哥。
他不仅没出去找人,反还往前走了。
苏安华皱眉,正要斥责这奴才,却听见小厮对小公子说:“主子,会不会会不会是有水鬼作祟?!”
水鬼?
苏安华神色微动,追问:“这是何意?”他不知想到什么,朝小公子悄悄转去视线。
康尽锋则直接出手揪住了小厮的衣领,急躁地,目光审视且冰冷:“你知道些什么?”
脖颈被勒得很不舒服,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少将军气势更是压迫感十足。小厮却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着,毫无惧意,仿佛地位高高在上的少将军,也只不过是一个能够被杀死的凡夫俗子罢了。
但他明明只是个被主家赏了口饭吃的奴才而已。
康尽锋微微眯眼。
哪里来的胆量
是觉得主人一定会护住他吗?“恃宠而骄”?
康尽锋冷眸,杀意愈浓。
可惜不能是现在。
“快说。”他松手把人甩到地上,冷冷催促道。
小厮从地上爬起,重新跪到小公子面前,仰头,与少年静静落下的目光对上。
“主子”
他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虽谈的是迷信的事,但完全称得上有理有据。
小厮:“若真是…作祟,去请道士什么的会有用吗?”
“……”
房间内一时静默下来。
苏安华和康尽锋并非迷信鬼神的那类人,甚至包括小厮、小公子其实也是。他们更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但有时候,时移世易,固执地信与不信或许并非好事。
“都请。”
沉默片刻后,康尽锋出声道。
他握住少年的手指,握紧,“大夫,道士,和尚不管什么,都请过来。”
“有用就赏。”
他俯首吻去,轻声地:“骗子便砍杀了。”
小公子瞥了他一眼,怯怯的,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没有拒绝。
苏安华垂眸凝视着少年。从这个角度,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无需看清。
“少将军说得对。”
苏安华:“重金求药,叩拜神佛”
他扣住少年另一只手。
“无论何种方式,”
无论如何,
“只要能帮到阿月,都可以。”
只要你平安喜乐,一切都可以
……
折腾很久,月升天幕,康尽锋死活赖了下来,小公子无奈地答应他,允他睡到自己寝房外间的榻上。至于苏安华,有人来给他报告了什么新消息,他不得不离开去处理。
夜深。夜行。
躺在床上,似早已睡熟了的少年蓦然睁开了眼。
他看着静静立在床前的黑影,腰牌折过月光,藏在被下的手略略一松。
楚怀月抬起手,宽大轻薄的衣袖顺着往下滑,露出白得似会发光的肌肤,包裹着漂亮流畅的肉与骨。
他勾动了下手指。
立在床边的黑影便顺从地俯身低头。
他扣住夜行者的脖颈,足以致命的血脉在掌下鼓动。夜行者的身体本能地僵硬一瞬,随后慢慢放松,像是在无声地诉语些什么。
少年钳制住男人的命脉,似危险的,启唇的语气却轻柔得似情人间的呢喃:
“都准备好了?”
男人低低“嗯”了声。
两人离得很近,目光相接。
楚怀月轻浅地笑:“放出来,我要”
“——声势越大越好。”
男人攥紧手,声音冷静:“太子不动作该怎么办。”
“户部被围的同时,皇宫的守备也增强了。速度过快,明显早有预谋。两处监禁,皇帝旁观了那么久突然大动,肯定会有人遭殃”
“性命攸关之际,成败一念之间。谁敢妄动?”
他盯着少年,问:“太子会吗?”
他会为了你,这么不顾一切吗?
“如果我认为他不会,”楚怀月笑着说:“就根本不会做这个计划。”
男人:“你难道”
“阿月?”
含着几分困顿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楚怀月松手,“你该走了。”
他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像是用完就丢的黑心肝。
男人:“……”
他深深地看了楚怀月一眼。
披着衣服的少将军悄步走入里间。
小公子仍在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