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帝王术(13)
第三日了。
上京的天仍未放晴,细雨连绵,难以散去的潮气叫人心头发闷。
水坑被人踩了边角,飞溅起脏了行人整洁的靴,行人却无所察觉般地匆匆而过,急着不知是要赶去哪儿。
“我怎么看那人有点眼熟?”没来得及道歉的路人驻足望了会儿,而后扭头去问身旁的友人。
行人早已走得只剩个望不清的背影,友人回想了下,附和道:“巧了,我也感觉像是眼熟。”
蹲在路边玩泥巴的小孩闻言再次抬起头,童音清亮:“是能打老虎、捉恶鬼的少将军啊!”
两人自动忽略了那俩没有根据的形容词,整整齐齐“哦”了声,路人:“我就说咋那么眼熟,少将军归朝那日,我还是提早上街、抢到的头排!”
友人:“那日我倒是去晚了,幸好站我前面的那些人都比我矮……”
过路人继续往前走,闲散聊着,话题从少将军的战绩,转到了家中午时吃了些什么。小孩低下头接着认真地玩泥巴,如丝春雨连同没遮伞的他一起浸润了。
不登朝堂的百姓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昨天与今日似乎没多少分别。但在他们接触不到的地方,便和这骤变的天气一样,乌云压顶、阴霾淤积,不知多久才能等到铡刀落地,让提心吊胆的人们睡个久违的好觉。
少将军去到楚府,根本没耐心等门房一去一回,自己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守门的几个家丁顾忌他的身份也不敢动手拦,只好苦着脸追上去,连声地劝,不忘招呼其他下人去通知主家有贵客登门。
不出预料地,一身深色劲装的男人进门后便直奔小公子那边去了,熟门熟路地到了屋门口,却被守在门边的丫鬟给拦下了不让进。
她长着一张普通的、很容易被忘记的脸,身板干瘦,统一制式的衣服套在身上竟穿出了“骨架裹衣”般的效果。
她看着不像个年轻姑娘,更像是迟暮的枯树。
是个生面孔。
少将军停下脚步,虽早已满心急躁,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想和小公子手底下的人动手。他沉声道:“听说阿月病了,我来探望他。”
丫鬟一板一眼地重复主人的命令:“主子刚喝了药歇下,不许他人打扰。”
“我不扰他,”少将军眉心深锁,“只是见一面,不然不放心——”
“咳咳咳……”
蓦然,屋内响起了点低咳声。
颤抖的,不适的,听得人心肝像都被揪了起来,恨不得以身替之。
“阿月!”
少将军高呼一声,急得什么都顾不了,立刻便要上前推门进去。守门的丫鬟却像是完全看不清状况,继续去拦,当即被反手击退。
丫鬟朝后跌去几步,少将军皱眉看她一眼,些微的惊讶中生出几分警惕来。
“你会武?”
丫鬟没有半点回答的意思,正要从袖中推出短刃继续出手,却在刀锋冒头前被打断了——
“兀鹫。”
被喊了名字的丫鬟即刻停下所有动作,专注地捕捉那道略略沙哑虚弱的声音。
“放人进来、咳、咳……”
少年的嗓音低下去,难忍地发出轻咳声。
旁边似有人轻轻地在哄着什么,少将军没听清,只心急如焚地进去。
丫鬟盯着那道被推得大敞的门片刻,上前慢慢带了回来。给关上了。
正鼓起勇气探头的家丁:“……”
他揉了揉差点被撞到的鼻子,看向丫鬟:“你就是小公子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个?”
丫鬟置若罔闻,什么反应都没有,活像个听不了声的聋子。
但家丁默默围观了全程,知道她根本不聋不哑,只是不搭理他。
家丁:“……行吧,就当我自言自语。”
他走之前丢下两句话:
“听从命令是好,但主家都不会去得罪的人,你死脑筋地执行反倒会惹祸。”
“之前小公子身边也有个木头,但碍了贵人的眼,再忠心还不是拿出去烧没影了儿?唉多为自己打算吧。”
丫鬟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丝毫未变,像是真的听不进话。
屋内。
“阿月”
走过屏风,寝床那处的画面便一览无余了。
——少年倚在榻上,浑身筋骨似都因病惫软了,苍白又破碎的,仿若眨眼便会消融的雪。身侧那名蓝衣小厮担忧地拢着,如同依生的盘虬的藤,愿哺予自身全部养液,只求顾念之人能福寿康宁。
少将军脚步顿了顿。
许是听见了声音,少年转眸看过来,面上病态的白使眉目间墨色愈浓,一眼瞥来,竟有些令人屏息惊然。
一场病,非但没消减少年的容色,反倒增强了那副俊美样貌的攻击性,仿佛年龄残剩的那点稚意全削空了,是已然成熟的果实,让人争先恐后地想摘下,呵护到自己怀里。
“尽锋哥哥。”
小公子嗓子不舒服,只能轻声地缓缓吐词,沙哑中含着微不可闻的泣音。
听着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盼着,终于盼来可靠的亲近之人,能够倾诉求助了。
毫不夸张的,少将军一瞬间心都像是被拧了下,急忙上前,蹲到床边仰头看他,温声细语地哄着:“我差人去请了城中最会治风寒的大夫,稍后就来,到时候开上几服药,喝了好好休息,很快就不难受了。”
若是有认识他的兵士在场,估计会听得牙齿直冒酸气:这还是那个一拳就能抡死人的大力怪吗??!
就跟看见张飞绣花一般离奇。
小公子习惯了,没觉得有哪里奇怪,只是被发小安慰过后,压抑的情绪涌上来,眼眶瞬间红了,蒙上层泪光:“阿爹被关在户部三天了,到底多久能回来爹他会好生生回来的,对不对?”
少年急切地握住少将军满是厚茧的手,俯低身追问:“你去帮我问了没?有没有问到些什么?”
“主子”
怕小公子脱力跌倒,小厮连忙伸手扣住他的肩膀借力稳住,凝视的眼眸里满是心疼与自责。
三天前,老爷任职的户部突然就被一队禁军围了起来,无疑是一种监禁。所有人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牵涉其中的楚家更是疑惑又惶恐。
大公子接到消息后,差人捎了话回来,让夫人和小公子不要害怕,待在家中,他会去处理此事。但也不知道具体忙些什么,夜幕落下都未归家。
夫人本就在病中,忧思过度,竟呕出血来,之后更是一度神志不清、似下一刻便会断落口中促喘的那口气。情况看着就很危急,作为唯一沾点亲缘的小公子守到了床边,她不知有没有看清人,挣扎着牢牢抓住了少年的小臂,用力到手部都失了血色。
“救救报应求你”
一句话都已经说不清楚了,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
小公子连忙应声安抚,但最后还是等夫人晕过去后手上撒了力,才将自己的手臂拯救出来。
袖子拉上去看了看,那截皮全都红了,隐隐要往青紫的方向去。
小厮心疼坏了。
床边的空间已经交给赶来的大夫接手,为了不碍事,他们退到了屏风外。
“主子,奴去找药膏来。”他请示道。
少年却摇头,让莲心照看好夫人,令管事守好楚家。管事不安地询问小公子可是要去哪儿?小公子答说要去找父亲和兄长……
不该让他去的。
—
少年撂下那句话后转身就走,猞猁急忙跟了上去。
他一向是主子要做什么,便跟随去做什么,随着一起将管事的劝说声抛到身后,见雨仍落着,以最快的速度默默捞了伞撑到主子头顶上方。至于他自己,又不是泥人,这点雨淋不化的,连手里提拎的照子都摇摇晃晃地光亮未熄。
少年步伐匆匆,看方向是要往户部那边去。途中会路过一片湖泊,水面上一圈一圈荡漾出波纹。
这条路走过许多次,一成不变的格局平平无奇,猞猁仔细着主子脚下的路,警觉着周围是否有图谋不轨的人靠近,当少年骤然停住脚步时,还有些疑惑。
“主子?”
猞猁扭头,天色太暗,他不自觉便凑近了些想将主子的神色瞧清楚,但非常突然的、不知为何、少年猛地往后躲——
“扑通!”
“主子!”
直到动作快于思维,纵身跳进了水里时他都还有些茫然。
他明明记得,他们走得没有离湖边护栏很近啊?怎么就一下子落水了??
许是因为下着雨,湖水凉极了,简直就像是寒冬腊月天掉进了冰窟窿,冷意直往骨缝里扎,待在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痛苦难捱。
猞猁划水的动作因此出现了变形,甚至因为入水得过于急切,没做准备,已经有些憋不住气了。
本能催促着他往上逃,但他努力睁着眼,视线一瞬不敢移地锁定在下方水域里。
少年在下坠。
明明也睁着眼,望着他,是清醒的,却像是被什么拖住了一点点地、无力反抗般地往下坠去。
衣摆开出花,发丝漂浮着抚过那张莹白无暇的脸。
殷红的唇张开,一串小气泡游鱼似的吐露,又被吞没。
猞猁听不见,也看不清口型,只一个劲儿地往下潜,哪怕活生生溺死自己也要拼了命地抓住!
‘主子’
渐渐的,寒意越深,划过前方的双手上像结了层冰霜。慢慢的,身体无法控制,视野暗去。
似乎是要窒息而死了。
可是
他悲痛又绝望地想。
还没把主子救上去啊……
时刻不清,再睁眼,猞猁万分迷惘地坐起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主子。
然后一扭头便找见了。
衣衫湿透的少年倚靠在树边坐着,单腿屈起,搭在上面的手臂伸展且放松,线条流畅漂亮,似雕琢出的美玉。
他转眸瞥来一眼,淡粉色的唇略勾:“醒了。”
漫不经心地,像是半点不把这身狼狈放在心上。
“……”
猞猁一时失语。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之前仿佛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的少年究竟是怎么救的他。
他突然好想哭。
心脏抽痛得像是快被杀死了。
—
那日他们最终还是没去到户部,因为这场落水的意外,半路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楚府后,虽及时洗了热水澡,喝了姜汤,但或许是因为小公子坚持守着病情反复的夫人直至天明。天一亮,夫人的身体状况终于平稳下来,小公子却开始发起高热。
找来看诊的大夫说是染了风寒,药一顿顿喝着,却怎么都不见好。
大公子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得知夫人和小公子生了病,两头跑着照料,但没多久又被找上门来的官兵给带走了,说是要带个楚家人去问审。无法,大公子只能叮嘱一番后跟着离开。
走的时候,那位一贯如松柏修竹般的清雅公子,眼下青黑厚重,神情沉冷中夹杂几分难安的狂躁之意。不再像个饱读诗书的贵门子,更像是落魄的江湖客。
高中榜眼入翰林又如何?无权无势,连无品的官兵都不会将他放进眼里。
人是在小公子屋外被带走的,得了主子命令的猞猁默默跟出去看了全程。
他没有读心术,不会知道楚弗澜跨过门槛时究竟想了些什么,所以在向主子复述时也只是说:“大公子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几乎是从未见过的神情。异常陌生。
幸好小公子没有追问,不然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
主家被带走了一半,楚府中人闭门不敢出,就这么气氛沉闷地过了一日。
今日一早,事发后的第三天,小公子病得吃不下饭,也没睡个好觉,却仍强撑着从榻上下来,去到案桌边坐下,姿势端正地伏案提笔。他写了几封信,其一是密函,其它分别差人送到了那些多日未见的好友手上。太子并不在其中。
午时收到苏家那边的回信,说是快有眉目了,且无论发生什么,定会力保楚父平安,望小公子勿忧,千万保重自己。到了下午,康家长子直接登门了。
迎着少年期待的目光,康尽锋顿了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如实相告。
“我赶回来后去找了父亲,他说似乎是和户籍有关。”
他盯着少年的反应,尽可能小心措辞:“好像是籍册所录内容与实际情况不符,有金钱买卖、派系勾连的嫌疑,所以正在严密彻查。”
个头快两米的男人蹲在地上,耐心地慢慢同少年叙说,生怕将人刺激到,还伸出自己的手,粗糙大掌一合便将少年的全给包住了。两相比较,衬得少年的手好像很小,还白得晃人眼。
“不怕,”康尽锋轻轻揉捏着少年冰凉的手,心中的疼裹挟着无限怜惜,“楚伯父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管楚有千做没做过,最后的调查结果必须得是清清白白。否则很可能会牵连到阿月。
他低眉顺眼地凑过去,像条再忠贞不过的黑背犬,不带力道地含着咬了下少年的指尖。
必须要保护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