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帝王术(8)
等继夫人拎着食盒出去,走远些了,厨房里的下人们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他们开始打扫清理,手上忙活着,嘴上也在小声聊:“我记得夫人脾性挺温和的啊,怎么今日这般吓人?”
厨娘:“我以前同莲心聊过,听着好像是夫人很在意年纪,也不喜欢别人说她和小公子像亲母子。”
“这是为何?”
有人笑答:“这俩不都一样,就是怕显老呗。”
“唉,到底不是亲生的,面上功夫做得好,什么‘要用最好的缎子给怀月裁衣’,什么‘怀月喜欢吃咸甜口的酥饼,我来试试怎么能做得更好吃些’”那人掐起嗓子,眼珠乱转,阴阳怪气地学继夫人说话,说出来的话酸溜溜的:“也就演给别人看,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瞎说,反正就她自个儿知道。”
厨娘:“行了,什么不瞎说,你这话说得够多的了,少说话多做事吧你。”
她叹口气,有点语重心长地:“咱们作为家奴,干好手里的活就完了,主子们的事,别瞎掺和。”
“也对。”那人苦笑一声,拽着手中粗布拧水,拧得吱嘎作响。
“咱这些人,这一辈也就烂在这伙房里头了。”
连到主子脚边做条狗都做不了。
“……”
厨房内众人沉默不语,半晌都没人再说话。
过了会儿,那人突然出声问:“你们见过小公子吗?”
“见过啊,”回话的人还沉浸在之前那句话里,有些兴致缺缺:“一个府里这么久,总有碰见的时候。”
那人低声地:“真想到小公子那儿做事。最好是做贴身伺候的小厮。”
“别大白天的做梦了。”搭话的人嗤笑,“那位置是猞猁的,你要抢,还真会没命去抢。”
那人不屑:“他敢杀人?”
搭话人便笑:“他敢不敢的,你去试试?”
那人:“……”
“你好歹算活人,别想不开去跟死人抢食。”
“你们也就说得夸张。”那人嘟囔了句,最后还是不做声了。
……
“夫人。”
守在门外的小厮上前一步,拦到顾金绣身前。
顾金绣被迫止步。
她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说明来意:“我来给怀月送些吃的。”
小厮不为所动,表情沉静:“主子在沐浴。”
顾金绣心头一跳,“这个点沐浴?”
视线已经扫了出去,顾金绣紧声追问:“我记得怀月房内新收了个小丫鬟?”
小厮眉目微动,“夫人慎言,只是遣过个扫洗丫鬟罢了。”
他解释道:“公子方才写文章时不慎打翻了砚台,这才唤水清理。”
“这样啊。”
顾金绣放松下来,想到小公子正在沐浴,忽而便有几个画面在脑海里闪过。
—
夏日朗朗,在远郊旷野,黑色骏马四蹄踏云,马背上的少年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扬鞭。
绿意散落,繁花也散落,鞭子破空划出凛冽的响。
她遇人纵马而来,却不退不避,发着愣,只能看见那人脸上有金灿的光游曳,浮过深邃的眉眼,将唇畔的笑衬得殷红。
“啊!夫人小心!”
黑色骏马在身旁高高抬起前蹄,她听不清侍女说了什么,见那少年勒紧缰绳,俯身,如野兽弓背似的,罩下阴影,朝她伸出修长漂亮的手。
一瞬间,那张熟悉的面容似也模糊,削去了残存的稚气,俊美得锋芒毕露。
心如擂鼓,她像是不认得面前的这个人了。
他不像是楚中郎家的小公子,像是像是
思索中,她的手擅自伸出搭了上去,腰间陡然一紧,她被少年单手搂上了马。
“!”
再没空想些旁的,她慌得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抓,横在腰间的胳膊一使劲儿,她听见少年清朗的笑,跌入一个怀抱里,鼻端浸满了幽幽冷香,攀缠着,似要往她身上来结不容挣脱的茧。
好温暖。
“顾姨,”少年笑着说:“我带你去抢甜瓜!”
她小心翼翼揪住少年的衣服,嘴角继续往上提时才发现她是在笑啊。
那日玩闹许久,少年身上烫得要命,等不及回别院,直接往路过的河里扎。
河水清亮,但从水中游出的少年,浸湿的衣衫坠落散开,那身白皙光洁的皮肤却还要更晃人眼些,似荡人心魄的妖。
她吓得匆匆转身回避,却仍不可避免地瞧见了少年结实性/感的胸腹。
她觉得热,回去的当晚便做了梦。
梦见的不是小公子,是那个白日里带她骑马招摇的年轻男人。
暖风拂面,那时那刻,连因马匹颠簸而晃动的视野都那般叫人心醉。
她攀住那人,死死地勾紧手脚,只愿成为一朵长在他身上的连枝花。
—
“……夫人。夫人?”
顾金绣恍然回神。
小厮道:“你可以把食盒交给我。”
他伸手要接,顾金绣笑着避开了。
顾金绣:“我在这儿等着便是,不妨事。”
小厮微顿,不再劝说,重新站回门边。
一旁的丫鬟莲心不满地嘟囔了句:“什么态度啊。”
顾金绣看向她。
莲心声音稍微大了点:“这个猞猁,天天挂着张棺材脸,除了会对小公子言听计从,旁的似都不当主子看了!”
“莲心!”
顾金绣轻斥了声,小厮却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岿然不动。
一时间,整处院落似都安静极了。
不知等了多久,那扇门开了。
楚怀月长发湿着,全被捋到了身后,将那张轮廓流畅、五官精致的脸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就在门扉开合的短暂光影间,容色逼人。
仿佛连残存的水汽都是冷的,寸寸抚过他惑人的边角,寸寸被无知无觉地割伤。
就在那一刻,似所有的青涩不再,他不是楚家的纨绔子,他是
顾金绣喃喃自语:“怀月”
——他是楚怀月。
“顾姨?”
楚怀月长眉微挑,唇边绽出抹轻飘飘的散漫的笑。
所有如刀锋般的冷意近乎散去,不知藏到了哪儿,再一打眼,那双线条优美的眸中明净纯然,只剩下家中宠养出来的疏与傲。外貌的艳色便愈显得重了,目光轻轻瞥落都像含着半点儿欲语还休的引诱。
小公子站在原地没动,见顾金绣神情有些怔然地看着自己,又唤了一声:“顾姨?”
顾金绣眨了下眼,笑着上前,“快进去,先把头发擦干了。”
小公子转身,视线落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上,“顾姨这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顾金绣:“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四季红,我去学了方子,照你的口味稍微调了调,你试试可还喜欢?”
小公子到桌边坐下,顾金绣打开食盒摆出来,让少年好取用,随后便直接去拿小厮手里的巾帕。
小厮却反应更快,攥紧的同时一个撤步,顾金绣只捞到了一团空气。
她看了小厮一眼,摊手:“给我。”
小厮不让:“这是奴的活。”
顾金绣没说话,也没收回手,看着小厮的目光渐冷。
“猞猁。”
片刻,小公子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冷凝。
“给她。”
猞猁抿了抿唇,心中虽不愿,但还是听话地将东西给了出去。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拿过他洗熨好的巾帕,再拢着去碰主子触感柔顺细腻的发。
蓝布衣下的手紧握,小厮垂着头退回角落。
顾金绣仔细地为楚怀月擦着头发,不敢重也不能太轻,偶尔手指擦过耳骨,激起微不可察的一颤,连呼吸都放缓了。
她几乎全神贯注地在做这件事,却忽而听见少年说:“顾姨总是这么照顾我。”
她一顿。
“就如同”小公子轻声地,犹如叹息:“如同娘亲一般。”
顾金绣:“……”
她垂着眸,手上动作减慢,一时都不知该不该继续了。
她想对他好,但因为身份和年纪,似乎也只能就这么对他好。
再多的妄念都得放下,得藏起来,把最热烈真挚的情揉缩到最无光又肮脏的地方。于是被玷染,又转而去扭曲,成地狱的火,要把情和她一起炙烤得皮开肉绽,再粘黏得血肉模糊。
一直一直,等到此身消亡,等到灵魂化蝶。
到那时,脱去一切束缚,她不是为了孝道只能出嫁的顾家女,不是为了活着只能再嫁的顾氏
她只是她,是喜欢高山阔江、工笔丹青的顾金绣。
她可以去喜欢一个人。她已经喜欢上了。
她会换上亲手缝绣的嫁衣,等在桥头,等着见他。
‘楚怀月……’
她偷偷念他的名字,闭口未言,于是连整颗心都跟着苦涩了。
过了会儿,顾金绣放下手。
“福顺。”她双手捧起已经湿润的巾帕。
什么也没再说,小厮便已接手过去,熟练地做属于自己的活儿。
顾金绣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莲心本想上去扶主子坐下,却莫名地不敢动作。便也跟着杵在原地没动。
这种难以描述的沉闷持续了会儿,直到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才像是砸破了壳、露了束光进来。
莲心激动地看过去,像看见了神佛降世一般,却在听见来者声音后表情一僵。
“阿月?”
莲心:“……”
完了。
每次夫人、大公子、小公子三人相处时,气氛都会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莲心不懂为什么,莲心现在只想逃!!
——————
——————
无责小剧场:
顾金绣:你别这么笑,不像他了。
正在演·正在演傻白甜的小公子·的楚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