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帝王术(7)
金銮殿上。
朝臣按照官阶在大殿左右两立,自高处往下看,只能看见乌帽顶顶。
冕旒下,当朝皇帝萧恪神情莫测,静静看着底下的人,为了一个秋闱督办资格争执不休。气息沉着,喜怒难辨。
终于,出来当马前卒的官员拱手高呼道:“还请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你一句我一语、争得唾沫星子都快飞对家脸上去了的官员们,纷纷噤声,齐齐弯腰躬候。
萧恪:“你们一举荐二皇子,二,推三皇子。”他语气淡淡,不怒自威:“那太子呢?”
话音落地,四下皆静。
身穿明黄龙袍的天子略略勾唇,伸手随意一点,“太子,你自己出来说一说。”
太子萧儒君立于左列最前排,着制式得体的玄衣,身姿轩挺,外表尊贵俊逸,垂头不语的模样,看着如凡事谋算于胸的权者一般,冰冷疏离,可望而不可及。
但在场的人早已看穿这副好皮相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华而不实。
果不其然,只见太子被皇上点名后,先是一愣,随即听命行事。
他立刻出列,拢手行礼、礼数周全,答道:“两位皇弟俱才能不俗,父皇无论任命谁去督办秋闱之试,想必都不会辜负父皇的期许。”
姿态不够沉稳得体,明明贵为太子之尊,却总是呈一副谨小慎微的畏缩之态。
朝臣们纷纷在心里摇头。
最关键的是还审错了题,陛下的意思根本不是问他该从那两个皇子里选谁,而是要听听他如何为自己争取啊!
唉。脑子谋略也不行。似乎还没什么野心,过于温良了。
他们默默在心中腹议:如此下去,难堪大任。
上百号人的大殿内,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是会斥责太子之愚,还是会直接从二皇子与三皇子之间挑一个出来任命?
所有人都在等,包括三位皇子在内,略躬身,在天子出声回应前万不敢起。
半晌,端坐在最高处的天子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众人甚至无法根据表情去推测这声笑的寓意是好是坏。
他们支着耳朵,精神高度紧绷着,生怕错落丁点响动。
“太子心怀宽广,有纳才之量,用人之见,”皇帝不徐不疾地说:“依朕看,这个差事,你便能者居之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黑白颠倒、无中生有,硬生生把太子给捧上去了。
就是不知道,是真捧,还是话里有话的以捧代杀
殿内静默一秒,众人齐声应是。
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只要皇帝说了是什么、怎么做,就没人敢和他唱反调。
当今陛下,因宫变登位,手掌兵权,并设有千里暗堂罗网天下事……
执掌座下江山,一令可伏尸百万。
真正的独权帝王。
朝臣和皇子们再有自己的小九九,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到明面上和皇帝碰。那可就真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还有什么要吵的吗?”皇帝漫不经心地问。
没人敢回话,自觉刚才声音大了点的官员冷汗都冒出来了。
“既无事,那便散朝吧。”
皇帝起身,候在一旁的太监立刻扯着嗓子开喊“退——朝——!”,然后转身,麻溜地小步跟上去。
朝臣和皇子跪地做礼,直到殿外鞭声响过三次,方才慢慢直起身站起来。
众人井然有序地退出,直到走过一道门,才稍微放松了些,有些关系好的官员,或者不对付但有话要说的,便开始走到一处,互相打机锋了。
楚有千原本独自走着。他官职不大,又是“闲事莫沾身”的只顾埋头干活的脾性,一向独来独往,却听见有人喊他:
“楚中郎!”
声音还挺熟。
“……”
楚有千暗自叹了口气,转过身时已瞧不出半点不妥。他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颔首,态度温和:“孤有事问你,边走边说?”
楚有千:“从殿下言。”
两人同人群一道向外走着,因为要谈事,步调不快。楚有千绷起神有意控制,略微落后太子稍许,身体也微微曲了回去,以示恭敬。
时有时无地,有些许打量的视线投过来,但两人都未曾搭理。
楚有千是不想多事,至于太子或许未曾察觉。
萧儒君神情忧切地问:“怀月有些时日没来东宫了,可是被何事绊住了脚?”
楚有千:“劳殿下关心,犬子近日正勤做学问,努力备考今年乡试。”
“如此”
萧儒君神情微动,有些感慨地:“孤那日其实不过是同他玩闹,怀月却把孤的话都放在了心上”
“这偌大的上京,”言至此,他声音极轻,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就连走在他身旁的人也几乎要听不清了:“也只有他待我如此珍重。”
楚有千心头狠狠一跳,痛恨自己怎么就听见了呢!?
一时间,他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便不会有可能听见这般大逆不道、恐会引火上身的话。
所幸太子说话声小,应该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楚有千稳住表情,委婉提醒:“陛下方才将督办秋闱的差交给殿下,想必今日之后,殿下也会更加繁忙。”
殿下!想想陛下啊殿下!
陛下刚驳了二皇子和三皇子,明目张胆地偏心眼,直接把这么好的机会交到您手上,您刚才那句话若是让你爹听见了他该如何作想!?
您死不死和我关系不大,就是可千万别把我的月儿拖下水当替死鬼啊!
“嗯。”
萧儒君淡淡应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楚有千的潜台词,看着对这件人人争来抢去的差事不怎么关心,反倒对自己唯一的小伙伴很是上心:“这个月宫内例查,孤出不了宫,中郎帮孤带个话,让怀月得空记得来看看孤。”
“以前我与他日日可见,如今久见不到,总觉寂寞,想闲聊上两句都找不到人说。”
楚有千一愣,身上的紧绷感消减了点。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其实也算是个可怜人。
他暗自于心中叹了口气,拢手道:“臣定会带到。”
“多谢中郎。”萧儒君长眉轻扬,扬起一抹温润和煦的笑。
他于三道宫门前止步,“楚中郎,路远慢行。”
楚有千回谢,弯腰做礼,直到太子稍走远些才直起身来。
……
…………
楚家。
打磨锋利的快刀毫不费力地将成片的食材切成丝,再转而剁沫,“咚咚”声不绝于耳。
身穿便服的女子神情专注,看似纤瘦的胳膊使着劲道的力,半点不像是府上的主子,看了这一手刀工,就说是府里的美厨娘都有人信。
而原本应执刀的真正的厨娘正站在一旁候着,早已从最初的提心吊胆,到今日的习以为常。
这位继夫人不是第一次进厨房了,也不是第几次、第十几次。她进门后便偶尔来亲手给府上的两位公子煮东西吃,近几年要更加频繁些,只不过对象基本从两位公子,变成了一位公子。这一年间尤甚。
“夫人对小公子可真好,就如亲母子一般呢。”
突然地,一道人声响起,顾金绣手里的刀一滞,瞥去一眼,是个圆脸蛋的年轻姑娘。
有点眼生。
刀尖抵在菜板上,顾金绣神色略微沉下。原是舒缓的浅浅温柔,此刻却如同夏季阴云时的密林深处,些许深邃幽静,一眼盯住便令人呐呐噤声。
“新来的?”她问道。
厨娘立刻应是,“前几天刚来的,还不懂规矩。”
之前帮厨娘打下手的丫头惹了祸被发卖了,前几天新买进来一个,还小,性子活脑子还笨。厨娘觉得不如之前那个好,沉不下心做事,说是打下手,结果越帮越忙。要不是看她年纪还轻,想着或许是阅历不足能再教教,厨娘就不光是骂了,必得去找管事来处理才行。
但她是真没想到,一次心软,就给自己找来这么个大麻烦!
主子没发话的时候不是绝对的不能说话,但你要说得说点有用的吧?得蠢到什么地步,才能这般自己把自己往坑里埋啊!?
厨娘表情僵硬,怕殃及池鱼,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索性继夫人只揪着那不懂事的丫头去了。
顾金绣勾唇,笑意未达眼底,问她:“我老了吗?”
圆脸蛋的丫头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儿,虽有些疑惑夫人怎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乐颠颠地继续拍马屁:“怎么会,夫人花容月貌,似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般俏丽!”
一旁的厨娘听得直接屏息,觉得这丫头是真悬了。
“似乎,”顾金绣笑容减去,沉下声:“那便不是。”
圆脸蛋这次感觉到不对了:“不是夫人、我的意思是——”
“啪啦!”
继夫人突然将一只瓷白的碗砸碎在地,她冷冷看着被吓傻了的丫鬟,命令道:“弄干净。”
圆脸丫鬟下意识要去拿扫帚,顾金绣:“用手。”
“……”
厨房内一片寂静,片刻,圆脸丫鬟腿软地跪到地上,抖着手去拾。捡了几片,指腹不小心被划伤了,她盯着那抹红,蓦然哭出声,哭着求:“夫人,夫人我知错了,我以后绝不敢再多舌了……”
但这便又错了。
厨娘听着逐渐远去的哭喊声,看着眉头都没动一下、继续从容做菜的继夫人。
心想,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继夫人厌恶的两件事,一下子就被那丫头全踩了个遍,除了府上其他更大的主子出手,没法子了。
当初她爹要卖她去摘香阁,她当街就在牙子手里哭得震天响。惨,看着也惨,采买的管家时而也是个好心肠,一时不忍就出手给买回来了。结果怎么着?最后还不是要落那魔窟里去。
命呀
许是天底下最难写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