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帝王术(6)
书房。
一名蓄有短须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榆木椅上,他五官英俊周正偏向儒雅,但眉间折痕较深,无甚表情时总令人感觉些许严厉,眉头一皱,便更显急厉之色。
吓人得紧。一如此刻。
在父亲越发严肃的表情里,小公子的声音逐渐收小,最后干脆放弃:“我记不大清了”
楚有千眉心紧锁,“节三不是背过吗?才几日,这就又忘了。”
小公子小声反驳:“没忘啊,就是有些地方用的哪个字有点不确定。”
楚有千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站在一旁的楚弗澜便已上前将楚怀月挡到身后,手上在行礼,说话的语气却并不算恭敬:“阿月还小,父亲就别太过苛责了。”
“苛责?我是让他寅起晨读,还是棍棒加身了?”楚有千把手中书册往桌上一放,“我看不是我苛责,是你们太惯着他了!”
“有言道,溺之如杀之。”楚有千眸色略沉,用一种微不可察的审度的目光看着楚弗澜,意味不明地:“清晏,你作为兄长,亦该多加管束才是,而不是如幼年时一样,那小子说要翻墙便跟着去做垫脚梯。结果怎么样?他摔下来,把你砸了个实。”
楚弗澜神情浅淡,不卑不亢地回:“那时我力气不够,没能保护好阿月,但今时不同往日,若阿月还想翻墙,我能直接抱着他翻——”
“混账话!”
楚有千一拍桌子,神情微怒:“他要做荒唐事你不去制止,反倒要为狼狈?兄长是你这么当的吗?!”
面对楚父的怒意,楚弗澜无半分畏惧,神色不改地继续道:“不就是用一用自家院墙,父亲太过小题大做了。况且,阿月年纪尚小,爱攀高玩闹也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多正常。”
楚有千直接被气笑了:“他还小?都能与别家定亲了!”
楚弗澜皱眉,修剪平整的指甲一瞬陷入掌心,“才十八,言之尚早。”
“对啊爹,”小公子从楚弗澜身后探出头来,“你可别背着我把给我卖了啊。”
楚有千:“……”
“楚、怀、月!”
他噌地起身,“你小子存心气我呢?”
“觉得你爹我没心肝是吧?好。好好好。戒尺。我戒尺呢!?”
见势不妙,小公子非常熟练地往楚弗澜身后躲,楚弗澜也护着他,一手牢牢将人保在身后,一手迎上去抓住了那厚重的尺木。
楚有千并非那种身无半分力的文弱书生,他是工匠出身,父亲是一位好手艺的木匠,他自幼懂事,在勤学苦读的同时还会挤出时间帮忙、跟学。十二岁那年,父亲雪天冻死街头,他接过养家重担,与母亲相依为命。接下来的十三年里,为了供他继续读书,母亲熬坏了眼睛和身体,在一个分吃一碗素面的大年夜里猝然离世。
所以,他是苦过来的,满是老茧的手上不止拿书拿笔,还拿得起重锤。若真有心要教训人,楚弗澜再怎么拦,楚怀月恐怕也得狠狠挨上几板子。
但楚弗澜不但一下子就把那戒尺抓牢了,还没再让它被抽出去。
书房里,声响不休,两方看似闹得很欢,实则是挺闹腾。
但旁人又不知道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就像楚弗澜都只顾护人,没意识到楚父的“雷声大雨点小”,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
有下人在老爷要拿戒尺的时候,觉得今儿这事大了,便赶忙跑出去找人来救小公子,很快就领着能在这个场合出手劝阻的夫人回来了。
“老爷!老爷别打了!”
一位身穿青色衣裙的女子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清秀的脸上写满忧色,一进来就找人,看准了直奔垂着头、像是在害怕的少年而去。
“怀月!”
女子焦急地,伸手半拥住小公子,视线扫着:“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伤着了?”
来人便是楚父二娶的填房,姓顾,南方水乡的商户之女。
“顾姨。我没事。”小公子肩膀一动,轻轻挣开女子的手,楚弗澜立刻环着人退远了点。
楚弗澜抬眸,也称呼了声:“母亲。”
顾金绣仍忧虑地打量着小公子身上是否有哪里不妥,听到声也没看儿子一眼,随意地颔首回他:“嗯。”
双方都不冷不热的,瞧不出多少母子间的亲近感。
比起楚弗澜,顾金绣似乎对非己出的嫡子更有感情,进屋后视线基本定在了小公子身上,满满的关切之意。一时叫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她亲子。
但在场的除了楚弗澜,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有的人,比如楚父,认为对小公子好都是理所应当的。有的人,比如部分丫鬟小厮,觉得继夫人作为一个被续娶进门的寡妇,娘家普通,丈夫对她也没有感情,肯定是借着对楚家的独子好,以此来讨好楚父。
只有楚弗澜知道她的确真心,只不过那副心肝全都长歪了。
“老爷。”风韵犹存的女人小步向楚有千走去,脸上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笑,几分亲昵,几分示弱,还有一点嗔怪的怨。她把颊边碎发勾于耳后,说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用起戒尺了?怀月还小,有些事上总会犯浑,教教他就好了,何必——”
“顾氏。”
楚有千打断了她,嗓音微冷。他并未正眼看她,只是道:“我管我的儿子,需要你多嘴多舌么?”
“……”
顾金绣笑容微僵,纤纤手指缩在宽大的衣袖里,将绢帕给绞紧了。
但她手上有多用力,脸上的表情便愈发和缓,顺着楚有千的话认错,然后继续为小公子求情:“不过老爷,怀月从小就身娇肉贵的,再怎么您也不能动板子啊,这一木板下去,孩子受不住的!”
“我自有数。”楚有千冷冷地:“与其整天盯着月儿,不如多关心关心清晏。”他意有所指地:“清晏若有大出息,你这个当娘的也就享福了。”
顾金绣:“是。”
楚有千扫视一眼,说:“都出去。”然后点名道:“月儿,你留下。”
小公子倚在兄长怀里,原是在静静旁听,闻言,扒着兄长结实的手臂抬头,容貌艶绝,神色却纯然。
“……”
楚有千看见他这幅怠惰、胸无城府的模样,又觉可爱心喜,又有点头疼。他叹息道:“放心,不打你,不说你,也不让你背书。”
小公子立时戳开兄长环护的手,又支棱起来了。
等其他人都退出去,书房里只剩父子二人时,楚父便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指头点了点小公子,低声地:“你也就这胆子了,欺软怕硬窝里横。这板子有曾挨过你一下吗?总是别人一凶就缩,日后该如何在朝堂上为官?”
小公子也跟着低声:“那要不,我干脆别当——”
“别说了。”
楚父抬手摸了把儿子柔顺的发,“再提我就真把你许给别人去,到时候让你娘子天天拿鞭子促你上进——”
“爹。”
小公子双手握住楚父的手,一脸郑重:“我会用功读书,这次乡试必拔得头名!”
楚父欣慰地捋了下并不存在的长胡子,“好孩子。”如愿地把少年逗笑了。
父子俩并排坐在书房里,楚有千讲了好些时事给他听,还说到了刘高书,说他家那事已经摆平了,办得不错,甚至因祸得福,可能不久后刘尚书便要升迁了。他警告楚怀月,往后最好别和刘高书起冲突,就算不得不生点口角,也别旧事重提。
在父亲面前,小公子自是一一应下。
话至酉时,有家丁来敲门请两人去用晚膳。
走之前,楚有千拦下起身就要奔着晚膳去的小公子,抬手为他整理衣襟,同时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月儿,日后离你那兄长和继母远些。”
小公子不明所以,轻声问:“为何?”
楚有千摸了摸他的脑袋,十分爱怜地:“傻孩子,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在你的心中,可以是家人,但也是对手。”
男人垂眸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眸中神情有多宠爱,说出口的话就有多寒凉:
“清晏和顾氏,终究是外人。”
“父亲”楚怀月抬眸,看着他,“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顾姨吗?”
虽是再娶再嫁,但也足足做了十八年的夫妻,可若是不说,两人路上遇见看着却比两个陌生人好不了多少。这么多年,真的没生出半分感情吗?
楚有千毫不犹豫地:“当然不。不是都告诉你了么,当年续娶,只因你年纪小,而我又事务繁忙顾不过来,不得不如此。”
他把住少年肩膀,语重心长地:“月儿你放心,爹绝对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也不会有其他孩子,爹只会有你一个宝贝,你是我唯一的骨肉,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月儿,我们才是血脉至亲,在这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实意地为你着想、盼你功成名就。”
“我对你严厉督学是为你好,但凡你长得不这么”楚有千一顿,把那些不该被少年听闻的秽语略过。
“总之,那些天天哄着你玩、纵着你闹的人才是心怀祸心,你千万别听他们的,他们就是想让你废掉,然后好给自己捞好处。”
“你十八了,”楚有千低低一叹,不舍又希冀地:“该长大了。”
楚怀月定定地看着他,看那张写有年岁风霜的脸。
片刻,他轻声地:“我知道。”
“爹。”
少年扇动纤长的睫毛,目光变幻间微不可察地流露出一点锐意。
他问:“你想看我站多高?”
楚有千以为孩子和以前一样和自己说玩闹话,便笑着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巧了。”
小公子弯起眉眼,展颜一笑:
“我愿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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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责小剧场1:
楚有千(警惕):你们别想养废我孩子!楚家以后肯定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楚弗澜&顾金绣:……啊?
无责小剧场2:
现在的楚有千:哈哈,和乖乖儿子一起做做梦。
之后的楚有千:我去……你是来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