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帝王术（34）
“该放我回家了。”
把新帝推进殿，新帝摈退左右，门一关只剩下两个人，小公子立刻松手，撂挑子不干了。
说来也奇怪，二皇子像是知道些什么，事一发生，很快就进宫来进行权力交接，也因此他没能出宫，在大门口被堵了回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了身份，这疯狗居然学会“彬彬有礼”了，面上没说什么威逼利诱的话，态度温和得不行，暗地里却恶劣地揭开面具一角，让人不得不顺从他的心意。
这风格其实更像是……
他让小公子再多留宫中几日，并请求在之后的登基大典上，由小公子来推他，结束后便放人回家。
小公子盯着他，目中暗藏审视。尤其在二皇子腿上多停了半秒。他道：“陛下应该不会食言吧。”
新帝身穿龙袍，坐在特制的轮椅上，仰头看着少年。
他完全可以治少年个大不敬的罪，但他只好脾气地笑了笑，如同关系非常好的邻家哥哥般善解人意：“分别多日，是该回家去看看家人了。”
小公子从不知萧广炆竟可以说出这种人话。
他狐疑地看了新帝两眼，“福顺呢？”
新帝很干脆：“此时应在宫门口等你。”
小公子盯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还没踏出几步却听见新帝扬声说：
“其实我很好奇。”
“一个早已被先皇下令绞杀的人，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小公子脚步顿住。
他回首，从缝隙间照进来的金灿光芒蒙在他的发梢眼睫。
那一眼无比冷淡，仿若话本中没有七情六欲的妖，似人，而非人。
新帝失神一瞬，流露出痴迷之态，随后慢半拍地挂上笑脸：“怎么了？”
小公子也笑了下，唇红齿白，漂亮极了：“我劝你不要威胁我。”
新帝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么？”
“我明明是在夸你聪明。”
小公子：“……”
他微眯了下眼，“你在笼络我？”
利益场上无非就两种关系，敌对与同盟。点出来既然不是威胁，那便是在示好。
但他不可能和帝王站一个阵营。没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权力被分薄掉，他们注定对立。
“如果我说是的话，”新帝看着他，缓声询问：“你会到我的身边来吗？”
“……”
少年转身离开。
没给他回答。
新帝在原地默然良久，直到有人前来汇报。
“主上，小公子已经顺利回到楚府了。”
新帝转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想了想，说：“继续盯着，但离远些，保他无恙即可，其他的”
“他想做什么，便随他去吧。”
下属犹豫了下，还是请示道：“那要是小公子还去青楼”
“他只是贪玩，只听了曲子。”新帝立刻打断他，看去的眼神都变冷了，“那种污糟地方，满足了好奇心他便不会再去了。”
下属：“是。”
殿内沉寂下来，下属跪在地上不敢动。
半晌，他听见新帝发话道：“不要让他和其他人有出格的接触，男女都不行。”
下属立刻响应：“是。”
新帝：“暗堂那些人清理干净了吗？”
下属：“清剿了一部分，但没有具体名单，线铺得又广，肯定还有一部分潜藏水底，我等仍在搜查中。”
新帝：“动静别闹大，不然有些人就会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了。”
暗堂是萧恪建立、管辖，用于威慑朝堂众臣的利器之一，要是朝臣们知道刚继位的年轻皇帝不仅没接手到暗堂，还和暗堂不睦，那些一直被先皇压得死死的心思，就该重新活跃起来了。
他刚登基，太过仓促，哪怕一直有在潜心经营，到底还是根基不稳。
提及先皇
“父皇，”新帝喟叹道：“你的确适合当这个皇帝。”
哪怕他对他有恨，也不得不承认其才谋无双、雷霆手段，最重要的是，足够狠辣，要权不要情。
但成也此，败也此。没人想到，萧恪自己更不会想到，最终竟栽在了以往最漠视的“人之常情”上。
多可笑。
新帝：“你说，他死的时候痛吗？”
下属盯住地板砖，闭紧了嘴巴。
“一定很痛。”
新帝略微放空，继而嘴角勾起点冷意的笑：
“死在所爱之人手上”
“便宜他了。”
……
时隔多日回到楚府，却已大变了样。
并非居所有何等变化，而是人变了。
楚家人没收到小公子会回来的消息，门房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时，还难以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而小公子已经走到了家门前，笑着说：“怎么，这才多久便不认识我了？”
门房登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忙将人迎了进去，边走还边高声喊：“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听见声，纷纷扭头看，然后家丁们顿时喜上眉梢，有上前去对小公子嘘寒问暖的，也有立刻跑去给主子传消息的。
一时间，死寂许久的楚府重新热闹起来。
楚父听到消息的时候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抱着亡妻的牌位，边拿干净的绢帕细细擦拭，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本是该卧床养病的，但他不肯。大公子见人没大碍，又不管了。
“老爷！”
管家高兴得连门都没顾上敲，径直进来了，欣喜万分地对楚父说：“老爷，小公子回来了！”
楚有千动作一顿，眼珠子都不动了。
他像是骤然听闻了什么使人惊骇的消息，呆呆地转过脸，问管家：“你”才出口一个字便哑了声，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说什么？”
管家看得想哭，本就弯着腰，现下更是直接跪到了楚有千面前。他含着哭腔：“老奴说，老爷啊，小公子他回来了，他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啊！”
楚有千睁大了眼，随后抱着牌位猛起身，腿软得跪了回去也不管，爬起来便闷头往前冲。
“月儿！”
“我的月儿呢！？！”
“月儿？！”
他四顾找着，没束好的发须飘落，和着散乱的衣袍一起，令他看上去像个在发癔症的疯老头子。
“老爷！老爷您慢点啊！”
管家年纪比楚有千还大些，体魄还没他强健，一时竟追不上人。
眼看那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的中年男人就要失足跌下台阶，管家心提起，一句“小心”还没喊出口，一只修长的瓷玉般的手便已经牢牢抓住了楚有千的手臂。
楚怀月使力，轻而易举将人从阶边拽回。楚有千双手仍死抱着亡妻的牌位没撒手，下盘不稳地、愣愣地撞进身姿高挑的少年怀里。
楚怀月站得很稳，蹙眉，垂眸看去。
他看见楚有千发生霜白，人也瘦了不少，眼睛像是蒙了层什么，有点浑浊。
看着，苍老了不少。
虽然这不是他父亲，但楚怀月还是霎时心头一滞。
他扶着人站稳当，轻轻叫出一个字：“爹。”
楚有千略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
许是人老了，脊背不直了，他突然发现孩子已经比自己还高，也很有力气，能轻轻松松拽住他了。
就仿佛仿佛昨日那个还坐在地上耍赖要爹爹抱着走的小孩，转眼便长成如今玉树临风的模样了。
嘴唇略略颤抖着，楚有千应了声，哽咽地：“你回来了……”
“嗯。”楚怀月瞥了眼楚有千怀里抱着的牌位，尽可能寻常地说起：“新皇不似先皇荒唐，在我身上的毒被解后，便放我归家了。”
他看着楚有千熬得通红的眼睛，覆下眼皮，掀摆跪地。
“哎，这是做什么——”
楚有千被惊到，当即便要去扶，却见少年端正地跪着，低着头，极力维持平静的嗓音似在掩盖什么，像是痛苦：“父亲，儿子不孝，令您受辱，让全家蒙羞。”
楚有千动作一顿，差点没憋住去抱着孩子一顿嚎哭。
他脸部肌肉颤了又颤，习惯性地把一切过度的情绪咽回去，一手环着亡妻的牌位，一手将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不是你的错，”他盯着少年的眼睛，无比坚定地：“你给我记住了，蒙羞的不是你，是那个混账皇帝！”
他咬牙切齿地骂：“他死得好！他那是遭报应了！”
少年面上流露出动容之色，眼睛被浸湿了那么一点，眉头微拢，便让人感觉他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也的确是受了莫大的屈辱！
管家本来还想提醒老爷慎言，此刻却在心里跟着骂：那个狗皇帝！
这边父子重聚，那头匆匆赶来的女人却驻足不前。
“夫人，”莲心看着都为她着急，小声地：“您不是来看小公子吗？正好老爷也在，总算是老天开眼，一家团聚了！”
顾金绣望着，青丝未束，只觉自己轻飘飘地站在这里，如同一抹孤魂野鬼。她道：“我同他们，算哪门子的一家人。”
莲心：“夫人”
“不是说不是说解不了么”
她眼中，莹莹泪光落下，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
还以为能白绫一挂，随他去了。
那也算是算是殉情吧？
—
到了晚膳，楚府的主家人终于再次聚齐坐到一个桌子上用餐。
只是气氛稍稍有点怪。
顾金绣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谁都不看，谁都不理。楚父和小公子倒是依旧父慈子孝，甚至因为失而复得，楚父拿出了对待幼年期小公子的爱护，一个劲儿地给他夹东西。
小公子看着碗中渐高的吃食，笑容逐渐无奈。
但他没和以前那般撒娇耍赖说不要，默默埋头苦吃，默默伸筷也给楚父的碗“建塔”。又怕楚父年纪大了吃多消化不了，筷子便转了方向，要把隔壁的楚弗澜也给“拉下水”。
楚弗澜下值回府后便一直在看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低下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碗，无声地擦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此时此刻，止不住地想哭。
别的都不求了，他不贪心了，只要阿月能够一辈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怎么样都可以。
小公子从饭碗里抬头，歇了口气，余光便瞄到他哥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哗哗流泪，堪称眼泪拌饭。
楚怀月：“……”
别这样，良心它还是会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