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逢
第二天送走上官麟后,韩素便开始处理牧民之事,由于劫掠者被抓了个正着,因此重要财物损失并不大,只是部分帐篷被抢劫后就顺手一把火烧了,还有些畜牧在混乱中被杀,造成肉类囤积。韩素亲自带人跑了一趟,将牧民急需的物资送过去,交换他们吃不完的肉,又收获到一堆真诚的感谢。另外,当日报讯的牧女,因为父亲不幸死于靺鞨人之手,母亲也早就病逝,如今孑然一身,立志要投燕北军报仇。这个叫穆朵的少女能单人匹马跑出来寻找救兵,骑术相当优秀,韩素于是答应让她先进预备骑兵营,如果表现出色,将来或可收入朱雀。
回燕北城之后,韩素随即住进军营,处理这个月积压下来的事务,再与麾下的骑兵互动一下,确定每个人都保持着好状态。她连续忙了五天,总算告一段落,正准备回城主府去,韩靖那边却已经来人传唤,从对方口中得知的消息令她心跳骤然加剧。
靺鞨族使者终于抵达燕北城,是她一直挂念着、但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相见的人,完颜宁。
韩靖通知女儿前去的地点是养性斋,靺鞨来使,原本该在四方馆正式接待的,而且以完颜宁的身份,刚开始还只能见到薛长史,不过考虑到与他祖父和父亲的交情,韩靖特意派人询问于他,要不要来城主府和自己单独会面,完颜宁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在养性斋外,韩素很反常地踯躅不前,好一会儿才收拾心情,敲门进入。厅内果然只有两人,四道目光同时向她投来,而韩素也将那人看了个清楚,几年不见,他长高不少,身躯像青松一般挺拔,容貌依然不是特别俊美,却英气十足,那双黑黝黝的眼眸也还是沉稳而又温暖。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完颜宁才轻声开口叫道:“韩娘子。”韩素便回了声:“完颜郎君。”一切仿佛又回到初见的原点。
韩靖装没发觉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只是对韩素说道:“公事我和阿宁已经谈妥,等会儿你们就去把完颜兴领出来吧。”作为犯边的俘虏,完颜兴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如今正在大牢里关着,照韩家人一贯的作风,即使要将人还回去,也会拖到靺鞨使者动身离开的那一刻,提前释放显然是看在完颜宁的面上了,他似乎心知肚明,连忙诚恳地向韩靖道谢。
这正是韩素喜欢完颜宁的地方,态度真挚自然,一言一行都会让人觉得舒服,因此在带他出去之后,原本生疏的感觉消褪了不少,微笑着问道:“很久没见,不知你可还当我是朋友?”
她偷眼去看身边的年轻男子,发现那张脸微微有些发红,似乎很不好意思,但他回答的声音却是坚定不容置疑的,“当然,我的心意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我还是叫你阿宁,你还是叫我阿素,行吗?”她实在不愿与他“郎君娘子”的叫下去,这不是朋友之间应该有的称呼,显然完颜宁也有同感,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阿宁此次能在燕北城逗留多久?”
“这……汗王命令我们尽快赶回。”完颜宁面露难色,但当他看到韩素失望的表情,又咬了咬牙说道,“我想两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时间不算很长,但聊胜于无,韩素知道这种事没法强求,便笑道:“好,这两天有空我带你到处转转,想必你都快忘了燕北城长什么样吧?”
一路说说笑笑走出城主府,完颜宁身边跟了两个侍从,由城主府的护卫负责招待,提早得知主人出来的消息,便在门外恭候,马匹也已经备好,两人带着随从上马前往大牢。
韩素出示了城主签署的文书,狱丞便命人将完颜兴从牢房内提出来,这几天他算是吃足苦头,狱卒虽然没有明着用刑,但暗地里磋磨人的招数可不会少,让入狱前还趾高气扬的青年如同霜打茄子般萎靡不振,被狱卒半拖半拽地带过来,居然也没发怒。但当他一眼看见始作俑者韩素时,还是忍不住气血上冲,高声叫道:“你这杀千刀的女人,还想对我做甚!”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响,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已被完颜宁一巴掌打得偏了过去,原本神情温和的青年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厉声斥道:“竖子!你可知汗王为赎你花费多少?若再不知收敛得罪韩娘子,或许我会考虑留你在这儿,为汗王省一笔花费。”
完颜兴这才看清他向来敬畏的堂兄也在此地,顿时瑟缩了一下,再不敢放肆,嗫嚅道:“阿兄,我……我刚才没看见你,我知道错了,你莫生气。”
完颜宁懒得与脑筋少根弦的堂弟纠缠不清,转头淡淡地吩咐侍从,“把他绑了押回四方馆,找个房间关起来,使人严加看守,不准他外出半步。”
两个侍从立刻领命上去抓住完颜兴,尽管他一路惨叫求饶:“阿兄,我真的知错,不敢冒犯了,阿兄……”但显然并没有什么效果,还是被毫不留情地押了出去。
对这种情形韩素倒生起几分兴味,完颜兴身为汗王之子,照理说身份更为尊贵,在完颜宁面前却没有脾气,侍从也完全不惧开罪王子,坚定执行命令,其中当然可能有汗王不悦这蠢儿子的原因,但完颜宁在靺鞨族的威望仍然不容小觑。
碍眼者消失后,完颜宁看向韩素的目光又柔和下来,还带着满满的歉意,“舍弟无礼,我代他向阿素赔罪。”说完便合手一揖。
“不必,他已经受到惩戒,况且这与阿宁无关。”韩素喜欢完颜宁将他当做朋友,自不会因此迁怒,然而另一事却让她难掩忧虑,“阿宁,如今汗王是否对燕北有所成见,才令其子做出犯边之举?大梁和靺鞨多年不曾冲突,如果情势改变,与你兵戎相见,实非我愿也。”
完颜宁倏然抬头再次看进她的双眼,一瞬间,韩素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悲伤和无奈,“舍弟的行为汗王事先并不知情,但……确实因为他的态度摇摆不定,才会发生此次事件。这些年我一直苦心劝谏,他虽能听进一二,奈何转头又……”接下来的话他打住不说,韩素也明白无非是受人挑拨之类,这种话完颜宁当然没法脱口而出。
韩素开始后悔戳到他的痛处,刚想转移话题,完颜宁却又轻声说道:“最近汗王对凌夏的一个皇子似乎很有好感,我会尽力劝阻,不过阿素最好还是提醒城主早做准备。”
“皇子?那不是……男的吗?”这回韩素真正吃了一惊,任何时代都有龙阳之好的存在,但妻妾儿女成群的完颜庆怎么看也没道理包含在内。
“七皇子慕容真,目前驻守赤原,汗王前往长春狩猎时,常常与他相会。”这两处分别是凌夏和靺鞨的重城,相隔不远,见面倒十分方便。完颜宁神情有些淡淡的,“我虽然对这位郎君没什么好感,可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风姿都惊为天人,只是绝非易与之辈,长此以往我们那边恐怕会有人吃亏。”
听他话外之音,担心的似乎还另有其人,韩素不好细问,心里更加好奇了。“将来有机会,我倒想见他一面。”她自认两辈子阅美无数,除了二次元,还没哪个当得起惊为天人这个词。
完颜宁轻叹一声,“我却希望阿素永远见不到他。”那人便宛如罂粟,不沾才是最好。
燕北城虽然位于北方,但在几代韩家人精心治理下,繁荣程度并不输给中原的重要城镇,市场上各种店铺摊位琳琅满目,货物品种丰富,不局限于北方所产,在林筝的带动下,各地商队纷纷来此进行贸易,又因为韩素时不时的灵感,还会出现一些别处难见的稀罕物。
韩素和完颜宁都没有真正的购物需求,但他们乐于享受这喧闹繁华的氛围,听商贩卖力地介绍着自家的货物,偶尔遇上顺耳又顺眼的,也会出钱买下,不管是否合用。等走完半条街,后面跟着的随从手上已经拎满东西了。
“阿宁,你腹饥否?”尚未到夕食的时候,但出来逛街怎么能不品尝外面的美食?韩素兴致勃勃地推荐道,“我记得阿宁爱食饼,要不要尝尝新口味?”这还是两年前她鼓捣出来的玩意,将鸭子用酱料腌制半日,再涂上蜂蜜放进烤炉,烤好后切片蘸酱,配上黄瓜条和葱丝,卷入荷叶蒸饼,现代人称“北京烤鸭”,而在这里,只好换个名字叫“炙鸭卷”。因为不需要什么名贵食材,城主府便没有独享,而是交给林筝名下的食肆售卖,颇受欢迎。
获得完颜宁首肯之后,韩素立刻带他去了一家卖饼的店铺,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经过两年的模仿和改良,有人已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如韩素光临的这家,只是夫妻俩经营的小店,做出来的炙鸭卷却更加美味。她拉着完颜宁进去,也不嫌空间狭窄,找了个空闲的位置坐下,笑吟吟地和老板娘打声招呼,再点一份炙鸭卷和两碗鸭骨汤。
等老板把托盘端上来,完颜宁果不其然看着眼前这堆零碎的食材发了呆,韩素忍不住噗嗤一笑,俏声说道:“这东西就是要自己动手才有意思呢。”随即挽起袖子卷了一个递给他。
在短短的一瞬间,完颜宁仿佛又回到那个小巧温馨的帐篷中,被娇俏的小少女细心关照,给他还带着丧父之痛的心带来慰藉,如今就像时光重叠似的,他恍恍惚惚地咬一口卷子,里面的鸭肉烤得皮层酥脆、外焦里嫩,融合了面饼的清香和各种配料的甜美,不断冲击着味蕾,而对面还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期待地问道:“阿宁,你可喜欢?”
及笄之年的少女容颜更盛,宛如灼灼绽放的鲜花,刺得他眼睛有些酸痛,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后,才点头道:“嗯,相当好味。”
夏日小房间内免不了闷热,他们吃掉一份炙鸭卷,再喝了热腾腾的鸭骨汤,额头上已经浮起薄薄的汗珠,出去之后,韩素立刻让随从去买乌梅浆、桃浆和西瓜汁,这些炎热的天气里最诱人的饮品。
“呀,那边有卖冷淘的。”等不及随从回来,韩素就眼尖地发现了另一种消暑佳食,连忙拉着完颜宁跑向街对面推着小车的老妇,“阿婆,给我们来两份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即是以槐叶研细滤清汁,和面作淘,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见有生意上门,老妇爽快地答应道:“好咧,请客人稍等。”随即从木桶中捞出颜色青碧可爱的细长面条,放入碗中,再以酱醋调味,这道简单却美味的菜肴便做成了。
街边小食自然不会提供坐的地方,而两个身份尊贵的少男少女也暂时将礼仪抛到一边,就这么站着大口大口地将冷淘吃完,爽心适口的味感让身上的燥热散去不少。他们相视一笑,韩素俏皮地眨着眼睛说道:“偶尔尝试一下不拘小节,还挺有意思的,对吧阿宁?”
完颜宁温柔地看着她,认真点了点头,事实上,只要和眼前的少女一起,无论做什么他都会觉得快乐。
当随从们找回来,两人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挑选自己中意的饮品,彻底满足口腹之欲后,韩素掏出手帕擦擦手,“时间还早,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吧,或许去看一场蹴鞠赛?”
七年前韩素向父亲提交球赛计划书获得批准,韩靖便在燕北城选址修建了可以容纳上千观众的专用比赛场地,以营为队,每年秋季举办蹴鞠和马球赛,优胜者可以获得奖励。自此以后,这两种体育项目在燕北城日渐风靡起来,遇到受欢迎的队伍参赛,通常还会上演一票难求的场面。而在没有赛事的季节里,任何球队、甚至普通百姓,只要通过预约排期,就能免费使用这个场地,此项政策一经宣布,受欢迎的程度连韩靖都感到惊讶。
完颜宁略有点儿意外,“我记得蹴鞠赛秋天才会有的,难道现在改了?”从前他来燕北城的一次,正值赛季,便被邀请看了几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并非正式比赛。”韩素微笑着解释,“只是同袍之间的友谊赛而已。”当年从谕武营毕业的校友们,如今分散到不同的军营,想要重温学生时代的组队,只能在休沐日来场友谊赛了。她记得今天麾下的四个统领校尉都会参赛,之所以不是击鞠而是蹴鞠,就要归功于白墨前世对足球的热爱,奈何骑兵只能组成马球队,其他三人常常陪他去邀约非正规的蹴鞠赛,也算是对朋友实际的安慰。
虽然只是友谊赛,但前来助威或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韩素和完颜宁到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他们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静静地观看下面二十二名队员在球场上卖力拼搏,使出浑身解数抢夺那枚小小的鞠球。
韩素麾下那几个人完颜宁全都认识,见到他们的身影难免意外:“阿素,你的骑兵应该都属于击鞠队吧?想不到他们竟然也擅长蹴鞠。”
“说不上擅长,但又何妨?”事实上,无论是因为真心喜爱还是为友拔刀,她看中的军人,一定是最坚韧最具狠劲的,即使技巧略逊一筹,那种没有片刻松懈的拼搏精神却无人能比。
完颜宁也很快看出端倪,颔首笑道:“确实,我想他们只要尽了全力,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觉得遗憾吧,但凡和阿素有关的人事物,都是这样充满生机和朝气,真令人心生向往。”
韩素愣了愣,白皙的面容随即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怎么突然说起我了?我并没做什么特别的……”
“嗯,我明白。”完颜宁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仿佛鹅毛拂过水面,“我只是很羡慕,能在你身边的人。”他不由想起多年前祖父那个联姻的想法,若靺鞨与燕北和平共处,或许还可以争取。一些隐秘的事情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他闭上双眼,旋即又睁开,已是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总要搏一搏才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