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坦诚
韩素倒不怎么担心上官麟会将正事搞砸,概因她深知这人骨子里和自己一样,不是个爱情至上的性子。即使现在嫁给她,也并非意味着那条通天之路彻底断绝。这个时空男女地位的差距本就不大,世人分个嫁娶,无非是定下住在谁家,以及出现分歧时谁更有话语权而已。哪怕嫁了人,想出来做事,甚至为官,都是被允许的。
当然,大家不会接受一个以伴侣为尊的皇帝,但此事同样有办法转圜。世事无常,男女成婚后,身家地位大逆转的不是没有,只要双方同意,就能去官府改户籍换家主,哪怕达不成共识,还剩和离一途呢?最好的案例便是大梁高祖,也曾当过人家的上门女婿,等到登上帝位时,妻子还不是老老实实受封了皇后,否则指望郎君把龙椅让你来坐不成?
除了皇帝,其余夫妻谁当老大皆可自主,就算配偶有爵位而你没有,只要对方没意见,你依旧可以成为家主,但是不能受封附带的品级,比如公主下嫁,夫君就不会封驸马,同样的,想娶亲王,别做王妃即可。虽说这种情况极少,地位较高的那方通常还是想要当家作主,但夫妻恩爱相让也是一桩佳话。
她穿越的世界,便是这么个情况,虽然仍有不尽人意之处,至少可以奋力一搏。换成某些礼教森严、女子被当作附属物的年代,韩素自问大约只能宁死不辱了。
一夜咬着被子辗转难眠,只觉那人绝对是个难以掌控的大麻烦,然则若说要干脆放弃,却又舍不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必须承认,自己的确对这位讨人喜欢的表兄有些动心。
清晨顶着两个黑眼圈、在侍女们担忧的目光中起床,韩素忽然自嘲地笑了,如此患得患失,真不符合她的一贯作风,还是上官麟说得对,在将来可能的“后悔”与此时肯定的“后悔”之间选择,其实并不该那么困难。
想通以后,她便恢复了往日镇定从容之态,令阿锦替自己多施一层脂粉,掩住睡眠不足的证据,照例与上官家共进朝食,再言笑晏晏地闲聊一会儿,随同韩靖去政务堂帮忙处理紧要公事,中午回府陪客人用过点心,等到各自回房休息的时间,才向父母提出想与他们私下一谈的愿望。
在父亲的书房中,韩素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带上个人情绪,但这对聪明绝顶的夫妻又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韩靖首先拍案笑道:“二郎这孩子倒挺有眼光,知道我家阿蛮是难遇难求的好娘子。”
林筝却立刻想到了其中的问题,原本舒缓的容颜反而笼罩上忧愁,“二郎对上官家的重要性更胜四郎,你姑父多半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就算最后二郎说服了他,恐怕心里也会存下芥蒂,我可不愿女儿将来受委屈。”
“阿筝,子明兄不是那样人,他只要点头答应,就不会秋后算账,更何况,毕竟是儿媳,又不用在公爹眼皮下讨生活,他还能拿阿蛮怎样?”
“上官昱当初求娶阿溪的时候,许诺一生一世对她好,可没说过以后还要纳妾,结果呢?”林筝忽的柳眉倒竖,恨恨说道,“谁知道二郎将来会不会怨阿蛮挡了自己的青云路,做出和他爹一样没良心的事来。”
“夫人,息怒,息怒。”韩靖没想到林筝会突然扯出这桩陈年旧事,一脸哭笑不得,“且不说子明,二郎是阿妹亲自教养、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难道你还不清楚他的人品么?”
父母起了争执,韩素只看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上官姑父迁怒于她,阿娘竟先迁怒于上官麟来,等回过神后,瞅着空隙连忙蹭过去抱住林筝的胳膊,“儿心里有个想头,还请阿爹和阿娘斟酌。我与二郎,可以先订下婚约,以安姑父之心。等过两年局势明朗,若无变故,再成婚不迟,或者即使再解除约定,相信这段时间也足够我燕北表明合作的诚意了。”这是她早晨灵光一现忽然想到的点子,越考虑越觉可行。老实说,如果刚开始恋爱就要准备结婚,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这个提议很好地缓解了林筝的情绪,沉默片刻,略一点头道,“如此倒还罢了。”
“另外,阿爹,我们新研制的抛石机,或许可以送姑父两台?”韩素所指,便是延市支援战时白墨提到的回回炮,这种抛石机依靠配重发射巨石,比人力牵引的先进许多,但技术上有很多难题需要攻坚,哪怕白墨曾经研究过图纸,也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完工。至于两人心水的火枪火炮,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就更加遥遥无期,目前只做成了手雷和地雷,韩素却是想留着当燕北城的暗牌,不愿轻易泄露的。
韩靖双眼微微一亮,笑道:“极善。”如果说订婚分量略轻的话,那么将自家的独门先进武器相赠,绝对足以弥补了,“阿爹会尽快与你姑父商谈此事。”
一家三口达成共识,心情都很不坏,当爹娘的便给女儿科普一些河东旧事,韩素这才明白当年上官昱为何能够顺当纳妾。起因还是二十多年前与凌夏的那场大战,为了守住大梁北方疆土,两城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烈,和韩家情况相同,上官氏的嫡系血脉也只剩一人。当时沐千溪虽然育有一对子女,但长子自幼体弱多病,旁系很多人都生出邪念,各种阴谋手段频出,想要稳定局势,除了以雷霆手段剪除有异心者,便是尽快让嫡支再度丰满起来,上官昱只得选择这条捷径,而沐千溪则是需要借此保护自己的孩子。
刚将上官家这些隐秘历史了解得七七八八,沐千溪忽然打发贴身侍女过来送了几盒桃花糕,据说是她出嫁前便爱做的拿手点心,那名叫阿湘的侍女也是从韩家出去的老人,韩靖和林筝便给面子地亲自接见了。
阿湘进来拜见两位旧主,依然是按照从前在韩家的称呼,口称郎君娘子,倒平添几分亲切。双方围绕着桃花糕说了一番场面话,然后她才道出真正的来意,却是沐千溪想接韩素去自己的院子里玩耍,这愿望半点都不过分,当爹娘的痛快将女儿打包送了出去。
于是韩素乖乖跟着阿湘去见自家表姑,虽然心里难免有些猜测,面上却一派平静,并不多问什么。沐千溪自幼丧父,母亲带着她回娘家居住,因为一起长大,与韩靖的情分和亲兄妹也不差什么。她在韩家住过的院子就没动过,每次来依旧住那儿,女儿可以跟着母亲,反而是丈夫要带儿子去寄居客院。
快走到时,远远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外焦急地踱来踱去,韩素有些奇怪,迟疑地叫了声:“四郎?”现在不是晨昏定省的时候,上官鸿来见嫡母必然有事,为何却在外徘徊?
“三娘阿妹!”上官鸿看见她,倒是惊喜交加的模样,立刻冲了过来,“求你帮忙向母亲说说情罢,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对如此没头没脑的请求,韩素尚未来得及细问,另一位女管事便匆匆赶到,首先恭恭敬敬地向韩素行礼,然后转身对上官鸿说道:“四郎,娘子不欲你插手此事,她心中有数,命奴出来迎接韩娘子进去。”
她这番话虽然隐晦,韩素却明白了其中隐藏的意思,自然不好违背长辈的意愿,非要听上官鸿解释来龙去脉,只能抱歉地冲他笑笑,一言不发地跟着侍女们朝院子里走去。
沐千溪并未在房内枯等,而是坐在小花园里的秋千上轻轻晃荡,半闭上眼睛听侍女细细吹箫,又时不时就着她们的手喝一口清茶,看起来格外悠闲惬意。她因用月影草解毒伤了身子,这几年苍老的速度颇快,但此刻脸颊微微泛红,神情也尽是轻松愉悦,倒像恢复了青春活力一般。韩素看在眼里也十分高兴,快步走过去向她问安。
“阿蛮来啦?姑母这里不讲虚礼,随意些吧。”沐千溪跳下秋千,笑盈盈地拉着侄女去布置好的坐席。韩素敏锐地注意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比前几日更增了几分亲昵,心里反而有些不确定起来,姑母究竟是否已经知晓次子的想法?虽然最强烈反对的必然会是上官昱,但其实哪个当阿娘的又乐意真心疼爱的儿子嫁去别家?
贵客来临,侍女们自然要送上吃食,那白瓷碟中一枚枚花朵形状的粉色点心,正是之前沐千溪命阿湘送来的桃花糕,在爹娘那里时韩素来不及吃,如今拈起一枚放进嘴里,果然松软香甜,似乎比平常用的蒸糕更加美味,忍不住连吃了几枚,然后在沐千溪含笑的目光下不好意思地说道:“姑母这里的点心真是太好味了。”
“阿蛮喜欢就好,过两日姑母再做。”沐千溪温柔地递上一杯乌梅浆给她,“这桃、荷、桂、梅四季花糕,是阿娘从小手把手教会的,若哪一年花期时不做,反而没法习惯了。”
沐千溪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她每每做起花糕时,想必都能回忆起亲娘的音容笑貌,究竟是何种心情为未可知,但这些貌似平常的点心能做得如此好吃,其中必然包含着一份温暖。韩素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付诸于行动,将一碟子花糕都吃尽了。
“听说你们昨日去马场,二郎还搞出些惊险的事情来?”沐千溪虽然并未随行,但显然消息十分灵通,摇头笑叹道:“他小时候看到马就走不动路,明明才一丁点儿大,却偏偏喜爱高头大马,总是缠着我们带他去骑,跑得慢些还不乐意。这性子多年来从未变过,我早已懒得多管,不过惊到妹妹就是他的错了,该狠狠打一顿才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韩素难以分辨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笑,也不知该不该替表兄求情,正踌躇间,沐千溪忽然褪下腕上的一只镯子,拉过她的手戴了上去。那玉镯晶莹剔透,隐约透着紫光,绝非凡品,韩素大吃一惊,连忙推辞道:“姑母,如此贵重之物儿如何能收!”
沐千溪微笑着将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个静声的动作,又悄悄眨一眨眼睛,她在小辈面前向来端庄,难得露出这等俏皮之态,果然将韩素成功震住,“人都是有私心的,大家都说我大度,对妾和庶子分毫不差。然则,我心中其实从未将他们当做亲人,就连……”她将后半句吞下不说,停了停又继续道,“四郎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但若最好的姑娘只有一个,我当然更希望亲生的儿子求得她。可婚姻大事讲究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二郎自己能开窍,姑母真是再高兴不过。”
韩素双颊红扑扑的,只低声道:“儿原本心下忐忑,恐姑母不喜哩。”
“又说傻话,姑母莫非是那等见不得自家儿媳出色的蠢妇?”沐千溪星眸微嗔,语气却十分缓和,“两夫妻但凡恩爱相得,不起那些花花心肠,即使偶有分歧,也能好好商量着解决,绝无拿家主名头压人的时候,谁娶谁嫁又有何差别。我虽舍不得二郎离开,但子女长大了,总要走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父母理应学会放手。”
她这姑母虽是古人,思想却比好些现代爸妈还要开明,韩素唯有叹服,眼看镯子退不回去,想想收下也不算十分烫手,反正将来有的是机会孝敬于她,于是笑道:“姑母既说得这般清楚,那儿就却之不恭,多谢姑母的厚爱啦。”
“这才是我喜欢的好孩子。”沐千溪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忽而又噗嗤一声笑道,“咱们娘俩此刻和乐融融,可怜二郎却正与他爹打着擂台。但这事我轻易不会插手,想要得偿所愿,自己总该有些本事争取,怎可一昧靠人?阿蛮且与我安心闲坐,看他的手段罢。”